北庭军驻地的绿洲边缘。
那艘像移动的楼阁一样的庞然大物,沙舟“瀚海”号,缓缓停靠。
其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小半个营地,引得无数北庭士卒驻足观望,啧啧称奇。
船体侧舷放下,一队身着蓝色军服的精悍士卒,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下舷梯。
热海镇守使魏炎最后走下船梯。
他身材高瘦,肤色是常年被西域烈日与风沙洗礼后的古铜色。
这是一位在镇西军中出了名的猛将。
以勇猛和擅长突袭作战闻名,更是在西域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油条。
大都护此次亲自点将,让他与洛风配合执行迂回包抄的险要任务,看中的正是他这股敢打敢冲的猛劲和对西域环境的熟悉。
“哈哈哈!洛妹子!别来无恙啊!”
魏炎人未至,声先到。
他大笑着走向前来迎接的洛风,声如洪钟,毫不拘礼地拍了拍洛风的臂甲。
若非洛风是女子,就直接一个熊抱上来了。
“你我二人合兵,这次定要叫那些索虏崽子们好看!”
洛风微微一笑,对他的作风早已习惯:
“魏将军一路辛苦。军情紧急,请随我入帐详谈。”
中军大帐内,双方将校分列左右。
沙盘之上,敌我形势一目了然。
金河城的位置被圈了个红圈。
那是敕勒前锋大帐的所在地,也是此次绕后任务的目标。
洛风指着沙盘,刚说完斥候的人选,就被魏炎打断了。
“洛…将军,你没跟我开玩笑吧?”
洛风神色不变:
“事关重大,我岂会说笑?”
“我麾下亲兵校尉,祝馀,虎头。他二人虽年轻,但寻踪辨位、侦查敌情的能力极为出众,屡立奇功,对西域地理环境也颇为熟悉…”
魏炎不置可否:
“洛将军,不是魏某信不过你,但这俩娃娃才来西境几年?毛都没长齐吧?”
“如此重大的战事,让两个新人担此重任?万一有个闪失,我们这两万大军岂不是要一头撞进敕勒人的口袋里?”
“不可不可!”
尽管洛风又枚举二人以往成功端掉西域马匪窝点的战绩,但魏炎依然不为所动。
“小打小闹罢了,剿个匪窝和正面大军团作战是两码事!年轻人没经历过真正的大阵仗,关键时刻判断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他并非刻意叼难,而是基于自身经验的本能谨慎,毕竟这场突袭关乎太多人的生死。
帐内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就在这时,武灼衣猛地踏前一步,昂首直视魏炎:
“魏将军,洛将军!末将愿立军令状!若此次未能摸清金河城布防,或延误战机,以死谢罪!”
她的勇气让魏炎略微一怔,随即哼了一声:
“军令状?娃娃,军令状可不是儿戏…”
眼看争执不下,最终还是洛风提出折中方案:
仍由祝馀、武灼衣主导侦查,但魏炎从其本部斥候中增派五百经验丰富的老兵协同行动。
魏炎虽仍有些不情愿,但见洛风态度坚决,又顾及两军协同,这才勉强点头同意。
最终作战计划就此敲定:两军在此休整一夜,次日清晨出发。
大军将时刻通过玉简与大都护主力保持联系,等待正面战场打响,成功吸引敌军主力注意的信号。
一旦时机成熟,便全速突击金河城!
务求一击破城,将其夷为平地,而后迅速回师,与主力前后夹击敕勒大军,一锤定音!
计划已定,众将校领命而去。
魏炎回到自己的营帐,脸上那豪爽的笑容却淡了下去,郁闷浮上脸庞。
多少年没打过象样的大仗了,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摆开阵势,却只能去打一个空虚的金河城。
那地方没多少守军,就算打下来,能捞到多少战功?
更让他犯愁的是,要是这一战真把敕勒人打废了,以后西域太平了,他又该去哪里挣军功、升官职呢?
“唉!”
魏炎重重叹了口气,一拳砸在桌子上。
可不满归不满,军令如山,他就算再不爽,也只能老实执行。
翌日,大军开拔。
祝馀与武灼衣率领两部轻骑作为先锋斥候,率先进入在沙海之中。
“这次可是破釜沉舟了。”祝馀说,“要是出了岔子,咱俩可就都小命不保了。”
“怕什么!”武灼衣自信道,“不过是个侦查任务而已!而且我不立军令状,那姓魏的不知道要罗嗦到什么时候。”
虽然能理解魏炎担忧的原因,但不被信任的感觉还是让她很不爽。
“下次可别再这么冲动了。”祝馀语重心长道,“你的命才是最重要的。要是你死了,那所有的计划、希望就全部落空了。”
武灼衣却是对他一笑:
“那可不成,干我们这一行的,就得要有舍命的觉悟!你也不想费心费力教出来的徒弟是个怂包吧?”
“是半个徒弟。我的徒弟可是大名鼎鼎的…”
“好了好了!别说了!专心赶路!”武灼衣连忙叫停,心想这家伙怎么没喝酒也说起胡话了?
……
茫茫大漠。
镇西军主力正浩浩荡荡向北推进。
轰隆隆——
一座武装到牙齿的钢铁移动堡垒,在数千铁骑的拱卫下前行。
堡垒顶端的望塔上,哨兵正用了望筒观察着前方的动向。
堡垒两侧,是数十头高大的机关巨兽以及护卫它们的重步兵方阵。
组成一个个钢铁堡垒,令得大地震动,气势磅礴。
堡垒指挥室内。
大都护眉头皱成了“川”字,盯着面前的沙盘。
沙盘上,代表西域诸国联军的那一片旗帜,距离主力大军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
在他最初的计划中,是希望让这些西域军队担任先锋。
既可以利用他们试探敕勒人虚实,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消耗敕勒人的力量,保存己方精锐。
然而监军使却极力反对。
那位监军使认为西域番人“反复无常,畏威而不怀德”,且战力羸弱“如待宰羔羊”。
绝不能让其独成一军,更不能放在先锋位置。
否则一旦接战即溃败,慌乱之下反而冲击本阵,后果不堪设想。
痛陈弊端后,监军使更是自告奋勇,表示愿亲自率领一部精锐, “监管”这支西域联军,将其部署于大军侧翼。
既可掩护主力,关键时刻或能作为一支奇兵使用。
大都护权衡再三,最终同意了这个方案,将十馀万西域联军的指挥权暂时交给了监军使。
可现在,据左右探马来报,监军使所部非但没有按计划向侧翼展开,反而落在了大军后方!
而且行军路线飘忽,看其意向,不知情的恐怕还以为他们已经投敌,打算包抄镇西军后路呢!
大都护已数次通过玉简询问。
对方回复要么是“遭遇沙尘暴,短暂迷途”,要么是“军中西域士卒闹事,正在弹压,即刻便至”。
可如今大军已深入大漠腹地,和敕勒人已经爆发了大小数十次遭遇战。
眼看决战在即,这支庞大的偏师却依旧迟迟未能就位!
他们到底在磨蹭什么?!
大都护心中愠怒不已,再次下令:
“再用玉简催促监军使!告诉他,若贻误战机,军法不容!”
若非这玉简只能传递文本信息,他早就亲自夺过玉简,对着那头问候监军使祖宗十八代了。
……
在镇西军主力后方遥远的地方,那支庞大的西域联军已原地扎营,毫无前进的迹象。
中军帐内,监军使正把玩着一枚玉佩。
听到手下汇报“大都护又发来玉简催促”,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知道了,回复大都护,就说我们遇到点小麻烦,很快就赶上,让他放一百个心。”
手下刚退出去,又有人进来通报:
“使君,那帮番人又来了,还在问什么时候出发。”
话音刚落,帐外便传来喧哗声。
几名西域小国的国王、王子以及将领不顾卫兵阻拦围住了大帐。
人人脸上都带着焦灼与不满。
“监军大人!我们为何又停下了?”
“大都护的主力已经前行甚远,我们何时才能出发?”
“敕勒恶魔近在眼前,我等渴望复仇,为何一再拖延?”
事实上,这些西域人比许多镇西军士卒更渴望与敕勒人决战。
毕竟,敕勒人那将人转化为怪物的邪术,让所有西域邦国都感受到了亡族灭种的威胁。
大炎最多要他们上供点宝物、舞姬和宝马,但敕勒人是要他们的命呐!
不彻底击溃敕勒,他们将来连死都无法安息!
面对群情激奋请战的西域人,监军使只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急什么?大军在沙漠里行进多日,人困马乏,体力早已透支!”
“如今正值午时,烈日当空,岂是行军之时?”
“传令下去,埋锅造饭,让将士们吃饱喝足,养精蓄锐后再出发也不迟~”
“什么?!!”
“埋锅造饭?!”
这番惊世的言论,让在场的西域贵族们全都傻了眼。
前面都要开打了,你还吃得下饭?
这监军使是饭桶转世吗?!
“可…大人,现在哪里来得及做饭?将士们又哪里吃得下呀!”
“你们动作快点,吃快点不就行了。”监军使继续展示他的惊世智慧。
高强度用膳懂不懂啊?
西域人怒火中烧。
可监军使是大炎派来的官,手握兵权。
他们就算心里不满,觉得这理由荒谬至极,也不敢违抗,最多心里骂骂这没把的死太监。
众人悻悻地退出帐外,一个个唉声叹气,脸上满是失望之色。
目送着那些满腔愤懑却又无可奈何的西域贵族们离开大帐,监军使好整以暇地品着杯中香茗,脸上浮现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那位来自内侍监身边的“大人”,早已通过密信与他通了气。
只要他此番“配合得当”,成功将这十几万西域联军按在原地,拖延乃至彻底搅乱镇西军的部署。
待战事一了,内侍监大人必定会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将他从这苦寒的西境调回繁华的京师,加官进爵,享受荣华富贵!
这岂不远胜于在西域喝风吃沙?
至于大都护若是在前方吃了败仗,却能侥幸从敕勒人的围剿中杀出一条血路退回…
嘿,那不是正中下怀?
自己手中不仅握着十几万虽不情愿但不得不从命的西域兵马,更有五千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心腹精锐。
届时在后路紧要处这么一拦截…
当然,最好的情况,还是大都护率领的镇西军主力与敕勒人拼个两败俱伤,血流成河。
那时,他再与那位大人里应外合,顺势收割残局…
这平定西境的“不世之功”,不是大半要落在他二人头上?
思及此处,监军使便觉得浑身舒畅,仿佛已看到锦绣前程在向自己招手。
他慢悠悠地又斟了一杯茶,一点也不着急。
急什么?
让前面的人先拼命去吧。
……
镇西军主力,移动堡垒内。
收到监军使那条让他“放一百个心”的回信,大都护积压的怒火终于爆发,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沙盘架上!
“岂有此理!”
“简直是岂有此理!”
沙盘上的地形地貌和旗帜标识被震得一片狼借。
放一百个心?
掩护侧翼的大军迟迟不到,让他怎么放心!
那些西域军队暂且不论,可监军使手里还握着五千大炎的精锐啊!
他此番出兵,本就分出了北庭、热海两军两万人执行迂回任务,手中直接指挥的兵力已不足四万。
而敕勒人能动员的控弦之士超过四十万!
即便其中精锐不多,但数量上的绝对优势足以形成碾压之势。
若是正面硬撼,即便镇西军能赢,也必将元气大伤。
日后还拿什么来镇守西域?
大都护只觉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
若不是身系全军指挥重任,他恨不得立刻飞到大后方的那个军营里,亲手揪住那监军使的脖领子,问问他究竟想干什么?!
他强压下怒火,深吸几口气,正准备派出最得力的亲信将领带着他的手令再次前往后方严令催促,甚至必要时可采取强制手段。
但不等他召来副将,便听先锋来报:
“大都护!乌云!前面好大一片乌云压过来了!”
乌云?
现在可是大白天,哪里来的乌云?
大都护走到望台一看,眼瞳顿时一缩。
那哪是什么乌云!
以他超凡的目力,能看透那云层之上,分明是一头笼罩在黑绿色雾气里的“巨兽”!
那巨兽的体型,甚至不在堡垒之下!
而就在那恐怖巨兽的下方,地平在线烟尘冲天而起,如沙暴海啸般滚滚而来!
沙尘之中,是无数挥舞着弯刀、发出嚎叫的敕勒骑兵!
更后方,一辆辆装饰着骷髅与符文的祭祀车上,敕勒萨满们正疯狂地跳动着,魔音阵阵!
“全军备战!!!”
大都护的反应比斥候更快,他的怒吼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命令下达,移动堡垒以及周围军阵中准备就绪的数十门巨型聚灵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无数道炽烈无比的白色能量光束取代了阳光,成为天地间最耀眼的存在,撕裂长空!
几乎在同一时间,天空那团墨绿色的云雾之中,那头庞大的巨兽也做出了反应。
它那扭曲的身躯上裂开无数仿佛眼睛或口器的孔洞,喷吐出无数燃烧着幽绿色邪异火焰的陨石,迎向了那一片炽白的炮火!
白光与绿火,在这大漠上空轰然对撞。
下一瞬,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