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军的反应速度,比想象中还要快。
在大都护表示“索虏已经不是一般的蛮夷了,必须出重拳”后,镇西军这架战争机器便以极高的效率运转起来。
仅仅七天时间,散布在西境各处的军镇、堡垒以及西域蕃国,便已迅速调集了各自的主力部队,向指定地域开拔集结。
不仅如此,由于敕勒人使用邪术将西域人转化为怪物这一暴行已然传开,引起了西域北部诸多邦国的极大恐慌与愤怒。
为了自保,也为了向大炎表明立场,不少邦国主动派出军队,添加了镇西军的行列。
于是,一支规模空前、人数接近二十万的大军,陆续集结…
北庭城,辰时。
祝馀站在铜镜前,把刀痕交错的明光铠披上身,将佩剑稳稳挂在腰间,再从枕头下取出一个锦囊
掂了掂重量,这才郑重地将其收入贴身的衣襟内袋。
叩叩叩。
房门被敲响,门外传来武灼衣的催促声:
“祝馀,你收拾好了没?时间差不多了!”
说起来也怪。
自从那天在浴房“水战”被千姨中途叫走后,武灼衣这几日的行为举止便收敛矜持了许多。
若放在以往,她哪会这般老老实实地敲门?
直接就推门进来了,也不管他有没有穿好衣服。
最好是没有,因为这样她就能嘲笑他磨蹭。
“就来。”
祝馀应了一声,拿起桌上的头盔,拉开了房门。
只见武灼衣一反常态,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姿态端正得象给他站岗似的。
只是眼神略微有些飘忽,不太敢直视他。
“哟?”
祝馀见状不由觉得好笑,故意凑近了些,取笑她:
“我们虎子哥这几天是怎么了?突然变得这么…扭扭捏捏?这可一点都不象你啊。”
让我猜猜,是不是千姨终于看不下去你这么混,私下里好好‘教导’了你一番?”
“才…才不是呢!”
武灼衣瞪了他一眼,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弱了下去,小声嘟囔着反驳。
但脸颊却不受她控制地泛起了一抹淡粉色。
武灼衣想起了那日被千姨拉回房后,那番令她目定口呆、面红耳赤的“教导”。
关于她的“终身大事”:
千姨将她按坐在床边,自己则搬了个凳子坐在对面,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虎头!你听好了!有些话,姨姨必须得跟你说清楚!”
“您说…”武灼衣当时还一脸懵懂。
“你如今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和祝馀那孩子,就算关系再好,再是过命的交情,那也得讲究个‘男女有别’!”
“没名没分的,整日搂搂抱抱拉拉扯扯也就罢了,怎的、怎的还一起泡澡打水仗?”
“女儿家的身子,是能随便给人看的吗?!”
武灼衣脸有些红,但还愣头愣脑地辩解:
“可…可我们是好兄弟啊…”
“兄弟?!”
千姨被这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好半天才顺过气来。
她看着武灼衣那纯粹又茫然的眼神,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不过这也怪自己这些人从小把她当男孩养,和祝馀亲近时也没怎么管过,才导致如今这局面。
千姨只得耐着性子,尽量用武灼衣能理解的方式,教她那些她早就该明白的东西:
“我的小虎子啊!你和他哪里是什么‘兄弟情’?就算你现在不明白,将来呢?”
“再者说,你们都已不是小孩子,那般…那般毫无顾忌地亲密打闹…”
“万一…万一哪天情绪上头,把控不住,闹出‘人命’来可如何是好?”
“到时候,你让姨姨怎么跟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交代?让你如何自处?”
“人…人命?”
武灼衣起初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千姨是说担心他俩过招时下手没有轻重呢。
可在千姨贴耳对她细语几句后,武灼衣的表情由呆愣变至震惊,最后整张脸连同脖子根都刹那间红得象煮熟的虾子。
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天,她成长了许多。
……
回想起那天和姨姨的对话,武灼衣只觉得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度又涌了上来。
虽然嘴上坚称自己和祝馀只是“兄弟”,但经千姨这一点醒,心态或多或少发生了变化。
再与祝馀相处时,便收敛了许多,开始讲究起最基本的礼节。
不然会闹出“人命”的!
但这些心思,她自然是打死也不会对祝馀说的。
一来怕被他笑话自己“小题大做”,二来则是,内心深处更怕他听完后,会说出一些让她手足无措的话来…
于是她赶紧板起脸,强行转移话题:
“好啦!别瞎问了,收拾好了就快跟我走!校场点卯的时辰快到了,去晚了洛将军可是要军法处置的!”
说完,也不等祝馀回应,转身就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只是那背影和脚步,怎么看都感觉象是落荒而逃,似乎生怕祝馀追上后再接着问些什么。
“奇奇怪怪,难道是来亲戚了?”
祝馀嘀咕道。
武灼衣前些日子突破到了三境。
但身体尚未彻底脱胎换骨,一些基本的生理反应还是要遵守的。
算算时间,貌似也差不多了。
祝馀快步跟了上去。
……
校场之内,肃杀之气弥漫天地。
北庭镇麾下最为精锐的一万战兵已列阵完毕。
玄甲森森,刀枪如林。
无数面绣着“洛”字与镇西军徽记的战旗在风中猎猎舞动。
祝馀与武灼衣一身戎装。
作为洛风的亲兵校尉,按剑立于点将台之下、军阵的最前方。
身后是肃然无声的北庭精锐。
这是他们第二次,目睹北庭军如此大规模的集结。
上一次,还是两年前,洛风亲率铁骑将他们从敕勒鹰骑与杀手围困中救出之时。
彼时他们是走投无路的被救者,而今日,他们已是这大军中的一部分。
点将台上,洛风孑然而立。
一身亮银麒麟铠在晨光下熠熠生辉,红色的战袍与身旁那面巨大的“洛”字帅旗一同被风吹得狂舞不休。
她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台下上万张坚毅的面孔。
具体的作战目标和行军路线已下达至各部将校,此刻,她需要为这支利刃附上战魂。
告知他们,为何而战。
没有多馀的废话,洛风的声音附带着灵力,如滚雷般传入每一名士卒的耳中。
“将士们!”她声震四野,“索虏背弃人伦,行妖魔之举,以邪术残害生灵,践踏我大炎疆土!
“此等行径,天理难容!我镇西军健儿,守土有责,护民有责!今日,我们便要主动出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杀!杀!杀!”
回应她的,是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兵刃顿地之声宛如雷鸣,震得大地都在颤斗。
冲天的杀气,撕裂云层!
武灼衣在其中喊得最是卖力,声嘶力竭。
她望着点将台上洛风的身影,满眼崇拜和憧憬之色。
这就是,她做梦都想成为的那种人!
洛风猛地拔出佩剑,直指苍穹,剑锋在阳光下闪耀出刺眼的光芒。
“北庭军——出征!”
呜——呜——呜——
苍凉雄浑的号角声冲天而起,穿透云宵。
下一刻,庞大的军阵动了。
老话说,人一过万,无际无边。
时隔多年,祝馀再次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金量。
他位于中军靠前的位置。
回头望去,视线所及,尽是密密麻麻的玄甲和如林般耸动的枪戟。
无数战旗遮天蔽日。
万馀人马齐步前进扬起的尘土近似沙尘席卷,将后方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昏黄的烟尘之中。
只能听到沉重整齐的步伐声、甲叶碰撞声以及战马、飞狮偶尔的嘶鸣。
天空上,机关兽的羽翼在地上投下片片阴影。
天上、地下,一股无坚不摧的钢铁洪流,朝着北方,滚滚而去。
大军向北行进半日,抵达一处规模不小的绿洲。
依照军令,北庭军在此扎营,等侯与另一支重要力量——热海镇的军队汇合。
根据大都护制定的作战方略,此次出击将兵分两路。
大都护将亲率主力大军,在正面吸引并牵制敕勒人的主力部队。
而北庭军与热海军则将组成一支快速突击的偏师,执行大胆的迂回包抄任务。
目标是摧毁敕勒人的前锋大营,彻底截断其退路,与主力形成前后包夹之势。
一战,定乾坤!
绿洲之中,营帐井然有序地立起,巡哨游骑四处穿梭,戒备森严。
中军大帐内,洛风召集了麾下主要将校:
“刚接到热海军通过玉简传来的讯息,他们距此已不足半日路程。”
“各部做好迎接友军准备,休整完毕后,即刻按计划开拔。”
她的目光随后转到祝馀与武灼衣身上:
“你二人寻踪辨位、侦查敌情的能力冠绝我军。”
“待两军汇合后,斥候营的前出探路重任,依旧交由你二人负责。”
“允你们领五百精锐轻骑,务必为我大军扫清前方迷雾,查明敌营虚实!”
“喏!”
祝馀与武灼衣抱拳领命。
又细致安排了几项军务后,众将校便各自领命散去。
离开中军帐后,祝馀见武灼衣还是一副紧绷的别扭样子。
他看了看四周无人,凑近了些,小声关心道:
“要不吃点补血的丹药?或者我给你煮点甜汤?”
“什么补血丹?我要那东西干…”
武灼衣开口反驳,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
脸颊“唰”地一下泛起红晕,又羞又恼地轻轻踹了祝馀小腿一脚。
“才没有呢!你…你别整天胡思乱想!”
“那你这两天怎么总是奇奇怪怪的?”
祝馀笑着躲开,继续追问。
“那…那是我在想很严肃的事情!”
“这不要打大仗了嘛!我能不认真想想吗?”
“果真?”祝馀表示怀疑。
武灼衣用力点头。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习惯性地伸出手臂勾住祝馀的肩膀,试图恢复往日“兄弟”般的姿态。
“这可是咱们头一回参与这种级别的大战,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那倒也是。”
祝馀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见他不再追问,武灼衣暗自松了口气,抿了抿嘴。
她心里确实藏着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份被千姨点醒的懵懂心思,在战云密布的当下更显得难以启齿。
大战当前,怎能耽于儿女情长呢?
而且,这种事…怎么好意思自己开口…
她在心里嘀咕着。
还是等打完仗回去,悄悄拜托千姨去探探他的口风吧…
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武灼衣忽然悄悄扯了扯祝馀的披风,声音细若蚊蚋:
“其实…煮锅甜汤…也行…”
祝馀闻言,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武灼衣立刻移开视线,假装在看风景。
……
半日时间很快过去。
远处地平在线,烟尘大起,那是热海军即将抵达的信号。
祝馀、武灼衣与其他几名北庭军的校尉一同站在营寨辕门外等侯。
等待间隙,有人聊起了这支即将会合的友军。
“听说热海军那边,可是有不少厉害的玩意儿。”一名年纪稍长的校尉说道。
“多厉害?”武灼衣好奇地问,“能比咱们洛将军还厉害吗?”
“那不是一回事。”那校尉笑道,“热海军他们擅长的是…”
话未说完,哨兵已经高声呼喊起来:
“热海军!热海军到了!”
众人齐齐举目望去。
他们没有看见军阵,而是一团巨大的阴影。
待那阴影逐渐清淅,祝馀、武灼衣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那竟是一艘船!
一艘巨大无比,在沙漠中行驶的楼船!
热海军!你们还真有海军呐?!
……
与此同时,敕勒人控制下的金河城。
昏暗的殿堂内,萨满与光头酋长相对而坐。
“探马来报,中原人已经大举出兵了。”光头酋长沉声道。
萨满阴笑道:
“来得好!就怕他们缩在龟壳里不出来。让他们来便是!”
“他们还以为主动权在他们手中?殊不知,我们对他们的动向,早已了如指掌!”
“是啊,可我们该怎么挡住他们的攻势呢?就算知道那大都护裤头什么颜色,仅凭我们也挡不住啊?”
“别急,你先别急。”
萨满说。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殿顶,望向遥远的天际。
“这一战,并不需要我们操心太多…”
天际尽头,一团更加庞大、深邃的阴影,缓缓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