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房内。
水汽弥漫,如薄纱般模糊了四周的轮廓。
祝馀放松地靠在宽大的浴桶边缘,胸膛以下浸在热水里,眼神却没有焦点,兀自出神。
他的思绪飘回了那枚绿色晶体上。
脑海中闪过那些荒诞离奇的画面:
倒悬的天地、跳舞的鱼、燃烧的冰、扭曲嚎哭的人形…
实在是过于离谱。
以至于他难以判断,这到底是敕勒人的货太纯,致使他象菌子吃多了一样产生的幻觉,还是真的看到了某些不得了的信息。
不过有一件事他是确信的。
那玩意儿可以增强力量。
就在他的神识探入晶体,尚未被那狂暴混乱的精神冲击狠狠反噬前的刹那。
他感觉到自己丹田内的灵气被牵引着躁动起来,呈现出一种活跃上扬的趋势!
但还没细细感受,就被来了下狠的,在反冲中冲晕过去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制成的?
祝馀摸着下巴细思。
希望鸣沙城那些镇西军的学者和随军医官们能给点力,尽快研究出个结果来。
若能破解这晶体的秘密,说不定还能找到反制敕勒萨满术的方法。
这俩东西,多半出自同源。
平心而论,敕勒人搞出的这玩意儿,确实邪门又棘手。
它就是一种同归于尽用的自爆卡车。
能在极短时间内强行拔升力量,与九凤一族的“燃魂”秘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代价更为残酷。
燃魂只要不燃到底了,那还有恢复的机会。
而这绿色晶体,一旦使用,便是将生命与灵魂一同燃尽,绝无挽回馀地。
那些死去的西域人的尸体,也都变得和焦炭一样。
从肉体到灵魂都被焚毁。
代价尽管巨大,但相较于其他需要苛刻条件或漫长修行的禁忌之术,这绿晶要方便得多。
产量大,使用便捷,是个活人都能用。
若敕勒人丧心病狂地大规模抓捕西域平民作为一次性消耗品投入战场,镇西军在正面交锋中必然会吃不小的亏。
甚至,若有敕勒本族的强者甘愿充当死士,凭借此物强行兑子,在战斗中换掉镇西军的中高层将领,也绝非不可能!
而最最重要的是,这绿色晶体,很可能仅仅是敕勒人亮出的新手段之一。
否则,他们绝不会在攻打一座烽燧堡时,就轻易将这张牌打出来。
他们手里,定然还藏着更可怕的底牌。
反观镇西军这边,兵力捉襟见肘,援军遥遥无期,几乎快要无牌可打了。
那位新登基的皇帝,比起他的父皇,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犹有过之。
一门心思造奇观。
因此,镇西军根本拖不起,也等不起。
如果所料不差,等洛将军把烽燧堡的战况和绿晶的消息传回鸣沙城,镇西军就要有大动作了。
只是不知,结果是福是祸呀…
哗啦啦——
正沉思间,一捧温热的水流泼来,溅了他满头满脸,打断了他的思绪。
“喂!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了都不答应!”
武灼衣的埋怨声响起。
是的,他俩的浴桶就在同一间浴房里。
两个桶中间仅仅隔了一扇薄薄的,可以折叠移动的木质屏风。
这玩意的像征意义远大于实际作用。
可靠性足可和着名的马奇诺防线相媲美。
某人只要一挥手,就能轻易将它推开。
武灼衣已经这么做了。
此刻,小女帝正将手臂搭在浴桶边缘,手掌撑着脸颊,瞪着一双妙目盯着他看。
她脸上的那些墨迹涂鸦已洗干净,露出原本的肤色。
热水熏蒸下,她的脸蛋白里透红,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
上面还挂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水珠,看上去吹弹可破。
在西域这般风沙苦寒之地冲杀两年,她的肌肤非但没有变得粗糙,反而愈发莹润细腻。
也不知是面具的作用,还是灵气发力了。
武灼衣拨弄着水面,歪着头隔着朦胧的水汽望向他:
“刚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叫你都听不见。”
“当然是在想正经事。”祝馀说,“估计马上就有大战要打了。”
“我也这么觉得。”
武灼衣双臂交叠搭在桶沿,下巴枕在上面,分析道:
“大都护绝不可能再坐视索虏如此嚣张下去。”
“而且,他们将西域人变成怪物这等骇人听闻的暴行,一旦传开,必会引得西域诸国震恐,从而倒向大炎,寻求一个活命的机会。”
毕竟西域人投靠敕勒也是为了活命。
不投是死,投了也是死,那我不是白投了吗?
不如跟随大炎拼一把,干挺敕勒人。
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只是可惜…”
武灼衣忽然叹了口气。
身体向后仰躺下去,修长有力的双腿从水中抬起,随意地架在浴桶边缘,水珠顺着光滑的肌肤滚落。
她望着蒸气缭绕地屋顶,脚丫无意识地轻轻晃动着。
“我的实力还是不够强啊。”
她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不甘。
如若真是倾尽镇西军与敕勒主力的决战,她这二境巅峰的修为就不够看了。
那种级别的战斗,胜负取决于双方最强者的较量。
也就是大都护和敕勒可汗。
她这小小校尉,当先锋的先锋都没资格。
“但多少可以挣点军功。”祝馀半开玩笑地说,“运气好遇到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说不准还能突破呢。”
“那倒也是。”武灼衣咧嘴一笑。
“说起来,要是这次大战运气好,立下的功劳够多,再加之烽燧堡这次的,说不准升任都尉呢!”
“到时候,手下就能有近千号人了!能干一番更大的事业!”
她的脚丫晃得更欢快了些,好象已经看到了自己统领一营人马,弛骋沙场的未来。
“咱俩双剑合璧,带着他们纵横西域!”
才一千人就想着纵横西域了?
这要是有个一万人,不得跑敕勒人老家浪一圈?
啊,未来的武灼衣好象还真的干出了,只带几千皓然就敢杀回上京争皇位的事。
那没事了。
真好奇那些跟她走的将士是什么心情。
反正要是祝馀是其中一人,一想到这位还背着叛逆之名的前郡主,要带他们几千人强行军万里之遥,再突破数十万京畿守备部队的封锁,直面十馀万禁军及不可计数的机关造物完成抢夺皇位的成就…
顿时就忍不住想要轻哼起来。
祝馀向后靠了靠:
“不过现在想这些,还有点远。洛将军此行前往鸣沙城,来回快马加鞭也得几日工夫,更何况军中大事,诸位将军商讨决议也需时间。”
“那不正好?”武灼衣笑道,“咱们就利用这几天,好好操练一番!说不定我就能一举突破到三境呢!”
“操练?谁和谁操练?”
“还能有谁?”
武灼衣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理所当然地指向他,又指指自己。
“当然是你和我呀!”
祝馀闻言,沉吟片刻,道:
“这个嘛…我觉得你还是找千姨更合适些。她修为深厚,经验老道,能指点你的地方更多。”
枪法上,祝馀现阶段已经没什么好教她的了。
目前她最需要的就是硬碰硬的实战。
而祝馀的实力已经有些跟不上了,去找三境的千姨更合适。
“不成不成!”
武灼衣把脑袋摇得象拨浪鼓。
“千姨她才不舍得对我下重手呢!跟她练,就跟过家家似的,软绵绵的,哪能有效果?”
她说着,撇了撇嘴,然后目光炯炯地盯住祝馀:
“只有你!舍得真打我!也知道该怎么打才最有效!”
“而且,”她嘿嘿笑了笑,“你揍我那么多次,也该让我赢几次回来吧?”
嚯,原来还存着公报私仇的心思。
“噢——”祝馀拖长了声音,“那我可真得谢谢虎子哥你这份信任了。”
说着,他用手舀起一泼水,给武灼衣洗把脸。
武灼衣毫不示弱,立刻笑着反击,也掀起一道水浪泼了回去。
一来二去,两人竟就这么幼稚地打起了水仗。
水花噼里啪啦地溅得到处都是,浴房内水汽更盛。
玩到兴头上,不知是谁先动用了一丝灵力,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
祝馀心念一动,桶中的热水就化作几条水蛇,绕过方才被武灼衣拉回当掩体用的屏风,角度刁钻地“咬”向后者。
武灼衣惊呼一声,艰难抵挡。
但论在水里作战,她哪里是祝馀的对手?
第一水手岂是浪得虚名!
水流在他掌控下变幻莫测,鞭子、水蛇、保龄球…
绕过屏风逼得武灼衣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气鼓鼓地格挡。
“不公平!你耍赖!”她一边躲闪一边抗议。
眼见不敌,武灼衣眼眸一转,计上心来。
她娇喝一声,火属性灵气一吐,灼热的气息瞬间将周围大片水汽蒸腾成白雾。
雾气弥漫开来,屏蔽了彼此的视线。
“看你还怎么瞄得准!”
雾气中传来她得意的声音。
“现在到本将军反击了!吃我一拳!”
紧接着,祝馀便听到“哗啦”一声水响。
一个模糊的,窈窕的身影竟从白雾中猛地站起,作势就要直接跨过屏风扑到他的浴桶里来!
他甚至看到有暗器在晃!
我勒个…!
虽然两人平日相处确实不怎么讲究男女大防。
但你这也太不讲究了!
“喂等等!”祝馀连忙伸出手抵挡,“你冷静点!”
“投降已经晚了!”
武灼衣兴奋大喊,明显已然上头了。
战况即将升级之时,说时迟那时快!
“虎头?洗好了没?姨姨有事同你说,快些出来。”
千姨那蕴含了灵气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几分无奈。
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正“热血上头”的武灼衣动作一僵,高涨的气焰“噗”一下熄了大半。
我…我在做什么?
她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冲动之下想干嘛。
眼球僵硬地向下一扫,两人之间只剩朦胧的雾气。
而自己身上衣甲全无,中门大开…
噫!!
武灼衣脚下一滑,“噗通”一声狼狈地摔回自己的浴桶里,扑腾着呛了好几口水,才手忙脚乱地抓住桶边稳住身形。
热气蒸腾下,她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憋气还是羞窘。
她强作镇定,对着祝馀的方向虚张声势地撂下狠话:
“咳…这次…这次不算!你等我回去穿好衣服!再…再来与你一决高下!”
说完,她慌乱地将那扇象征性的屏风“哗”地拉严实。
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擦拭和穿衣声。
没过多久,裹着衣服的武灼衣便象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低着头快步冲出了浴房,只留下一句飘散在空气中的:
“千姨我来了!”
祝馀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摇了摇头。
咱虎子哥也是长大了。
浴房内重新安静下来,祝馀缓缓坐回已经变冷的水中,闭上双眼,运转心法。
……
屋外廊下,千姨看着武灼衣顶着一头还在滴水的头发就跑了出来,眼皮子直跳。
这虎孩子…
千姨在心里叹了口气。
说实在的,事到如今,看着两人历经生死、彼此扶持,她内心深处已不再抵触他们发展出什么关系。
甚至隐隐乐见其成。
但,有一说一。
你们好歹也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吧?
从互生好感到暗自倾心,再从月下漫步、拉拉小手开始,一步步水到渠成…
这种正常的进度不好吗?
她看着武灼衣那张还带着沐浴后红晕,写满了“啥事啊千姨”的无辜表情的脸,顿感任重道远。
要不是自己及时出声,这丫头就光着蹦人怀里了!
再不管管,怕是哪天这俩就稀里糊涂整出个小虎头来了!
于是,在武灼衣凑过来后,千姨板起脸,严肃道:
“跟我回房。有紧要的事,必须现在教你。”
“啊?什么事这么急?”
武灼衣一边胡乱地用袖子擦着滴水的发梢,一边好奇地跟上。
“你的终身大事!”
“…啊?!
……
……
鸣沙城,镇西大都护府。
洛风带来的消息震惊了镇西军的将领们。
看着那枚绿晶,大都护只说了一句话:
“我们要集结部队,必要予以索虏,迎头痛击!”
“喏!”
于是,一个个使者手持大都护的兵符和命令,从鸣沙城飞驰而出,奔向各个军镇、堡垒以及 忠诚的西域蕃国。
战争的机器,开始全力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