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的雨是从黄昏前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但很快就成了倾盆之势。
暴雨降下,厚重的雨幕仿佛连接了天与地,轰隆隆地砸向人间。
风裹着雨丝狂乱地扫过街巷,吹得棚屋的木门“吱呀”作响,似乎随时要把屋子掀翻。
虎头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自家屋檐下,怀里抱着半块刚冰镇过的甜瓜。
她仰着小脸,看着眼前的瓢泼大雨,密密麻麻的雨点顺着屋檐往下淌,连成了半透明的水帘。
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新奇。
在她的记忆里,上京城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雨,这阵仗象是要把整座城都淹了似的,连远处的屋舍都模糊成了一团影子。
这风也刮得吓人。
呜呜叫着,鬼哭狼嚎,跟催命一样,听得人心里发毛。
天空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乌云压得极低,黑紫色的云层里时不时窜出一道银白色的闪电,撕裂云层。
“轰隆”一声雷响紧随其后,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宛如末日降临。
坊里的孩子们被这阵仗吓得直哭,连平日里泼辣的妇人都缩在屋里,隔着窗户往外看着这邪性的雨,胆战心惊。
这十几年难得一见的暴雨,在旁人眼里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唯独虎头神经大条,还觉得这“末日似的天气”新奇得很。
她一边看,一边暗自庆幸。
幸好这一年赚了些钱,把家里的房子都好好加固了一番。
若还是从前那弱不禁风的茅草顶、破木墙,恐怕早就被这狂风暴雨撕碎了。
“虎头,吃饭啦!”
屋里传来阿婆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笑意,随之飘来的是羊肉的香气。
浓郁的肉香顺着敞开的门缝钻出来,勾得虎头肚子“咕咕”叫。
“来啦!”
虎头应了一声。
三两口啃完剩下的甜瓜,把瓜皮往旁边的竹框里一扔,用袖子胡乱抹了把嘴,蹦起来就往屋里跑,连小板凳都忘了收。
刚踏进门坎,暖融融的热气就裹住了全身,和外面的湿冷截然不同。
饭厅收拾得明亮干净,阿婆正拿着抹布擦桌子,千姨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出来。
而祝馀则一边擦着手,一边走出厨房。
今天的饭是祝馀做的。
自从他住到家里,时不时就会露一手,那手艺连阿婆都赞不绝口。
没人知道他这厨艺是从哪儿学的,祝馀只说是以前自己琢磨的。
虎头吸着鼻子蹦到饭桌前,伸手就抓起一块炖得烂熟的羊肉塞进嘴里。
“唔,香!”
“哎哟!你这馋嘴孩子!”阿婆见状,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笑骂道,“人还没齐呢就上手抓!越发没规矩了!”
虎头飞快地把肉咽下去,腆着脸嘻嘻一笑:
“是祝馀做的羊肉太香了嘛,我没忍住!”
说着,她又绕到祝馀身边:
“祝馀,你教我做菜呗?下次我做给你们吃!”
祝馀笑道:“还是算了吧。咱们家可没那么多钱重修厨房。”
虎头的厨艺,只能用“未来可期”来形容。
那场面堪比她练枪,绝对是火焰四射、惊天动地。
千姨笑着打圆场:
“好啦好啦,今天这天反常得很,又冷风又大,赶紧先坐下吃饭,一会儿菜该凉了。”
众人围坐在饭桌旁,捧着温热的碗,吃着喷香的饭菜,偶尔聊几句家常。
窗外是狂风暴雨,屋里是暖光融融,亲人在侧,饭菜可口,连空气里都飘着安稳的味道。
外界的一切风雨都被隔绝在外。
人间至乐,或许便莫过于此。
饭桌上,大家闲聊着,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了上京城这一年的变化上。
虎头对那位监国的太子殿下颇为推崇,言语间满是赞赏。
她说得兴致勃勃,可一提到“太子”,阿婆和千姨就沉默了下来。
祝馀也低头慢慢扒着饭,只有虎头一个人越说越起劲。
虎头没察觉气氛的变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说着说着,就提到了还有一个多月的花灯节。
“前几年的花灯节,也就朱雀大街那边热闹,跟咱们泥巴坊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托着腮,眼睛里满是期待。
“但今年不一样啊!咱们坊里的人这一年日子都好过了不少,到时候肯定也能过个热热闹闹的节!”
说不定,这会是十年来最热闹的一个花灯节呢!
“我还想攒点钱,去丰乐坊买些彩纸和竹篾,扎一个最大的兔子灯!”
虎头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名。
“到时候我提着兔子灯,跟祝馀、阿婆、千姨一起去朱雀大街看灯,一定特别好玩!”
可她话音刚落,阿婆和千姨就异口同声地说:
“不行!”
虎头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疑惑地看着她们:
“为啥呀?”
阿婆放下碗,叹了口气:“丰乐坊离咱们这儿远,又是贵人去的地方。太子好,可不代表那些权贵都好。”
“再说,今年这天气反常,谁知道后面会不会出什么事?安稳点在家待着,比啥都强。”
千姨也点头附和:“是啊虎头,咱们就在坊里买点材料做花灯就好,外面不安全。”
虎头心里有点失落,可看着阿婆和千姨担忧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好吧…那咱们就在坊里买材料,做个漂亮的花灯!”
“虎头乖!来,多吃点肉,长身体!”千姨又往虎头碗里夹了几筷子羊肉。
“好嘞!”
虎头脸上依旧挂着明朗的笑容,饭桌上说笑打趣一样没落,任谁也看不出她心情有异。
直到饭后,她独自在厨房洗碗时,才终于卸下了那副轻松的模样。
听着窗外未停的雨声,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恰好被走来厨房的祝馀听见。
他推门而入,又顺手将门轻轻掩上,轻声道:
“愁眉苦脸的,不象你啊。”
虎头正蹲在灶台边刷碗,闻言动作一顿。
她没回头,只小声嘟囔:
“哪有愁眉苦脸,就是碗太油了。”
“碗油可不会让人叹气。心里憋着事可不好,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虎头也没再隐瞒什么。
她一边慢吞吞地擦着碗,一边唉声叹气地说起了阿婆和姨姨始终坚持不许她踏出泥巴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