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府管家轻描淡写驱走王医曹之事,如同在颍阴县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扩散的速度远超林薇的预料。
“清墨医馆”的门坎并未因官府的短暂叼难而冷落,反而愈发熙攘。只是前来之人,成分悄然发生了变化。依旧有周边乡邻抱着感激与信赖前来求治常见疾患,但更多了些衣着体面、乘着车马而来的陌生面孔。他们或为城中富户家眷,或为邻近县邑的士人亲属,所患之症也多为缠绵日久、让本地医者束手无策的沉疴痼疾。
林薇心知肚明,这其中,既有她凭借真才实学积累的名声效应,更少不了“得荀府青眼”这块无形招牌的吸引。在这极重声望与人情的颍川之地,荀衍一句“先生”,抵得过千金荐书。
她沉下心来,应对着愈发复杂的病例。一位襄城来的老丈,心痹(冠心病)日久,胸痛彻背,动则气喘,多方求治无效。林薇仔细诊察,发现其虽显虚象,但舌质暗紫,脉象沉涩,乃气虚血瘀、心脉痹阻之证。她并未沿用常见的温补方剂,而是在益气的底方上,大胆添加了活血化瘀的三七、丹参,并辅以银针刺穴,疏通经络。数日后,老丈胸痛大减,感激涕零,逢人便称林先生为“再世华佗”。
又有某士族女眷,患“妇人隐疾”,带下淋漓,腹痛难忍,羞于启齿,拖延日久以致面黄肌瘦。林薇屏退男仆,只留王婶在侧,细心问诊检查,断为湿热下注,虫积为患。她以内服汤药清热利湿,外加自配的蛇床子、苦参等草药煎汤熏洗坐浴,不出旬日,征状显著改善。那家女主人感激不尽,私下赠予一批难得的蜀锦作为谢礼。
林薇依旧秉持着她的原则:诊病不问贵贱,用药力求精准,收费量力而行。对贫苦者,往往只象征性收取药本,甚至分文不取。这番作派,在平民百姓中赢得了“仁医”的美誉,却也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
这一日,送走一位远道而来的喘嗽病人,林薇正教导小蝶辨认几味新采的草药,陈到从外面回来,神色略显凝重。
“姑娘,城内几家药铺,近日对我们所需的部分药材,要么推说缺货,要么价格抬高了近三成。”陈到沉声汇报,“我暗中查探,似是有人打了招呼。”
林薇捻着手中干枯的草药,并不意外:“是那些坐堂医,还是那王医曹背后之人?”
“皆有之。”陈到点头,“本地医者行会似有不满,认为姑娘坏了规矩。尤其是……姑娘常赠药与贫户,他们视之为压价揽客,断了他们一些财路。”
“医者仁心,何时成了‘坏规矩’?”林薇嘴角泛起一丝冷意。
“另外,”陈到继续道,“坊间开始有些流言,说姑娘来历不明,所用医术近乎‘巫祝’,药方诡异,非是正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林薇明白,荀府的庇护能挡明枪,却难防这无处不在的暗箭。诋毁她的医术和来历,是最能动摇她立足根基的手段。
正当她思忖对策之际,院外传来车马声。荀府的马车再次到来,此次下来的并非管家,而是荀衍本人。
他今日未着官服,仅一袭素色深衣,更显儒雅从容。见到林薇,他含笑拱手:“林先生,连日来求诊者络绎不绝,辛苦了。”
林薇将他迎入稍显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堂屋,王婶奉上清茶。
“荀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林薇语气平和,心中却知他此来必有要事。
荀衍略饮一口茶,目光扫过屋内堆放的药材和医书,赞道:“先生居陋巷而不改其志,一心扑在医道之上,令人敬佩。”他放下茶盏,语气转入正题:“日前那王医曹之事,让先生受扰了。此等蝇营狗苟之辈,先生不必挂怀。颍川之地,终究是讲道理、重才学的地方。”
林薇微微欠身:“多谢荀先生维护之情。”
荀衍摆摆手,沉吟片刻,道:“不过,先生之医术,确有独到之处,迥异时流。也难怪会引人惊诧,甚至……非议。”他话锋一转,“不知先生可曾想过,如何让这身医术,不仅能救治乡野百姓,更能惠及更多士林同仁,乃至……上达天听,福泽更广?”
林薇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妾身愚钝,只知恪守医者本分,尽力救治眼前病患。至于其他,未曾多想。”
荀衍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先生过谦了。医术虽为方技,然亦通天地生杀之理,合阴阳变化之道,岂是寻常小道?昔扁鹊见齐桓,仓公治文帝,皆因医术而名动公卿,泽被苍生。”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不瞒先生,下月初一,汝南许子将先生将在城中主持‘月旦评’,品评人物,议论时政。届时,四方名士云集,其中不乏对养生之道、医药之理感兴趣者。若先生能借此机缘,稍展所长,不仅可令那些无稽流言不攻自破,更能结交真正识才重学之士,于先生今后行医传道,大有裨益。
“先生美意,妾身感激。”林薇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着荀衍,“只是,妾身乃一介女流,又无显赫师承,仅凭些许微末技艺,恐难登月旦评之大雅之堂。且医寓事务繁忙,病患依赖,一时也恐难以分身。”
荀衍闻言,并不着恼,反而笑了起来:“先生过虑了。月旦评虽名士汇聚,却也并非只谈玄理。许子将先生及其从兄许靖,皆博学广闻,对医卜星相亦有涉猎。且……”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近来中原动荡,战事频仍,名士显贵中,饱受战伤、时疫乃至心力交瘁之苦者,不在少数。先生所长之急救、防疫、调理诸法,正当其时。至于先生身份……”
他略一沉吟,道:“先生可曾想过,着书立说,或将平日诊疗心得、防疫要术整理成篇?若有文本传世,则师承、来历,皆不足道矣。届时,即便无人引荐,先生亦足以凭此立足士林。”
着书立说?林薇心中一震。这确实是一个超越出身和性别限制,确立自身地位的有效途径。她那些融合了现代医学思维的笔记,若加以系统整理,其价值在这个时代无疑是开创性的。
“先生所言,令妾身茅塞顿开。”林薇的语气真诚了些许,“只是,整理医案,非一日之功。月旦评在即,恐怕……”
“无妨。”荀衍成竹在胸,“先生只需答应前往。届时,不必刻意宣扬,只需随我同行,以客卿身份列席。若遇有缘之人问及医道,或见有可施援手之处,相机行事即可。一切自有荀某安排。”他这是要将林薇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以荀氏之名,为她背书。
话已至此,林薇知道,再推脱便是矫情,也可能得罪这位颍川实权人物。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对着荀衍郑重一礼:“既蒙荀先生如此看重,屡次维护,又为妾身谋划前程,林薇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如此,便依先生安排。”
荀衍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也起身还礼:“先生肯往,乃月旦评之幸,亦是我颍川士林之幸也!请先生放心,一切琐事,自有府中打理。届时,我会派人前来接应先生。”
送走荀衍,林薇独立院中,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手中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接过荀衍留下的、作为信物的一枚古玉的温润触感。
陈到悄然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姑娘决定了?”
“恩。”林薇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目光坚定,“避无可避,便无须再避。他们要看看我的医术是正是邪,我便让他们看看。他们要探我的来历根底,我便以医书为凭,以疗效为证。在这乱世,一味藏拙,未必就能安稳。有时,展露锋芒,确立不可或缺的价值,反而是更好的自保之道。”
她转身,看向陈到:“陈曲长,接下来,我们要忙起来了。我需要你将我之前所有关于外伤急救、瘟疫防治、以及各类疑难杂症的诊疗笔记,全部整理出来。我要在月旦评之前,将其内核要义,编篡成册,哪怕只是雏形。”
陈到眼中闪过一丝敬佩,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定护姑娘周全,助姑娘成事!”
夜幕降临,小院的书房内(原本的杂物间被简单改造),灯火亮至深夜。林薇伏案疾书,将脑海中的现代医学知识,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语汇重新诠释、记录。陈到则在旁协助整理竹简、麻纸,偶尔根据他的战场见闻,补充一些外伤处理的细节。
窗外万籁俱寂,唯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