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干王朝之前的人族,是零散,是分布在群山之中,躲避着妖族战祸的一个个孤立部落。
直到那场席卷天地的妖族内战渐近尾声,昔日威震八荒的尊主们相继陨落,庞大的妖族势力分崩离析,人族才小心翼翼地走出群山。
其中一部分迁徙至平原、河谷等富饶之地,垒土筑城,创建起最初文明,逐渐演化出诸多小国。
而另一些部落,或因奇遇,或凭天资,开创出独特的修行法门,在家族内部秘传,成为后世宗门的雏形。
无论选择哪条道路,彼时的人族都处于一种天然的分散状态。
各自在广袤天地的不同角落默默发展,互不干涉,也甚少往来。
天地太过潦阔,在那个近乎蛮荒的时代,一代人甚至几代人,都可能无法走出一座山。
也无需走出去。
大部分所在的局域,资源足以供养当时稀少的人口。
不缺生存资源,暂无强大外敌。
作为一个新生不久的族群,心思尚且淳朴简单的人族内部,也罕有纷争。
正因如此,后世历朝历代的学者们,无不将那个时代描绘成理想的治世。
君皆圣君贤主,民皆安居乐业。
字里行间充满了溢美之词。
祝馀对此历来半信半疑。
但再怎么疑,也没想到人族居然在那时就和妖族大张旗鼓正面开战了。
这偏差大得过分了。
无论是历朝史书,还是民间野史,乃至天工阁的遗迹开发,都没提到有这回事。
而带领人族反抗妖族的“启”,和他的拜把子兄弟青龙,更是提都没提过。
难道是后来还是打输了,这段历史便被妖族抹了?
人族的崛起是很迅速,即使得了真龙指点,但根基还是太浅。
妖族虽自杀自灭甚重,但终究有千年积累,凤族的尊主有半数仍存,只是被彼此绊住了手脚。
而当他们腾出手来,击败新生的人族也不意外。
再看启和青龙死在了西域,两具尸体就一个灵魂,还被恶念缠身。
这些人族先祖的下场,估摸着不太好。
祝馀问出了他的疑惑。
男子未答,但画面再变。
一转眼,便是人与妖混战厮杀的修罗场。
血气冲天,尸积成山,喊杀声震耳欲聋。
此时,距离人族在大泽之中得遇青龙指点,已过去五十年。
人族已正式在中原大地站稳脚跟,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妖庭崩塌后的混战之中。
男子幽幽道:
“起初,我们以为妖族在人族崛起之后,会暂时放下彼此间的仇恨,联手将我们这新生势力扑灭。但…我们想错了。”
“妖族,并未花费大力气来全力进攻我们。”
“甚至…他们乐见其成。”
“他们,乐于看到我们强大起来。”
“而其目的,既非养寇自重,也非借刀杀人…”
“而是为了取乐。”
祝馀替他说完。
见识过九凤和玄凰这两大凤族后,祝馀对妖庭时代的凤族已经有了基本认知——“一群颠佬”。
其他凤族可能正常一些,但不多。
“没错。”
男子发出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喟叹的轻笑。
“为了取乐。”
“他们根本不怕我们强大,甚至期盼我们变得越强越好。”
“因为这样,他们的血腥游戏,就能多一个够分量的参与者,才会更加…有趣。”
“这并非是我们的臆测。”
“在后来到达一场战斗中,我们成功围杀了一位凤族尊主。”
“当我们围住他,毁灭他的肉身,撕扯他的灵魂时,我们在笑,他也在笑。”
“也正是在这场战斗中,我们才得知真相。”
“原来凤族一直掌握着我们的所有动向。”
“他们早就可以在我们弱小之时轻易截杀,但他们没有,甚至…有意放任我们与青冥相遇,放任我们屠灭那些弱小的妖族分支。”
“我们一直忧惧的事情,从未发生。”
“妖族中最强的凤族,自始至终,没有真正联手对我们进行过绞杀。”
“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想错了方向。”
“他们的厮杀,他们的征战,并非为了征服、统治或任何具体的目的。”
“而是…战争本身,就是目的!”
“他们渴望的,仅仅是战争,是杀戮,是鲜血。”
“至于这鲜血源自妖族、人族,或是其他任何生灵…都无所谓。”
男子顿了顿,声音中带着苦涩:
“在了解到这一真相后,我们一度欣喜若狂,因为我们以为,如此疯狂的族群,注定会亡于自身的癫狂。”
“但…”
他的表情变得悲戚。
“我们却忽视了一个,绝对不该忽视的东西。”
“…我们,也早就被卷入了妖族那疯狂的旋涡之中…”
“我们,也成为了这场血腥游戏的一部分。”
“疯狂,也已经在我们的族人心中扎根…”
“一开始,一切确如我们的预想。”
“妖族在不断溃败,我们的族群日益壮大。并且,我们还感应到了‘灵’的存在。”
“‘灵’,便是那自始至终在冥冥中庇护、指引我们的力量。”
“它随我们人族而生,也因我们族群的壮大而愈发强大。”
“那些战死的族人,其灵魂亦能回归于这‘灵’之中,成为它力量的一部分。到后来,它甚至能凝聚出具体的人形,显化在我们面前。”
祝馀看见了那“灵”的模样。
同样身着古朴的兽皮衣物,身形轮廓却模糊难辨男女,面容更是在不断变化。
莫名的,祝馀一看到这“灵”,内心深处便涌现出一种亲切感。
“一切似乎都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的族群看似欣欣向荣。”
“但不知从何时起…族人们,变了…”
“或许是与妖族纠缠太久,我们也被那疯狂感染…”
“或许是持续不休、看不到尽头的残酷战争,最终摧垮了人们的理智…”
“也或许是这方天地,早已被连年累月的血腥与杀戮彻底污染…”
“人族,开始越来越象妖族…”
画面急速变动,一段段更加血腥的记忆闪电般掠过。
触目惊心的景象让祝馀渐渐瞪大了眼睛。
因为这些画面,竟与他接触晶石后看到的幻觉如此相似,只是这一次更加清淅。
他清楚地看见了人族的蜕变。
那一幕幕,即便是以祝馀的心境,也不禁感到脊背发凉。
人族的军队也变了副模样,身上多了许多的装饰。
不再只有兽皮,也不局限于妖族。
而修行者的转变则更为可怕,也更加…没有底线。
噬魂,夺生,炼魂…
只在小说里见过的邪修功法层出不穷。
他还看到了熟悉的东西。
化妖。
即主动将妖族残肢移植己身,追求力量的极致。
这大概就是天工阁那“生体转换”禁术的来源。
但古时的人们更加简单粗暴,他们甚至不做处理,拿来就接。
人族的修行者一个接一个的疯了。
多亏青冥的龙气护持,启才得以从这席卷全族的疯狂中幸免。
他看着日渐癫狂、面目全非的族人,悲痛欲绝。
虽然是第三视角,但祝馀仍能深切体会到“启”那时的心情。
那是一种信念崩塌,呕心沥血却眼睁睁看着一切走向难以挽回的炼狱的绝望。
在尝试劝阻、“治疔”族人却屡屡无效后,启将希望寄托于“灵”。
他试图呼唤这集结了诸多逝去族人英魂,代表着人族最初纯净意志的存在,来挽救濒临绝境的人族。
但他召唤来的,是道黑红色的凶影。
“灵”,因人族而生,亦深受人族自身存续、行为方式与集体情感的深刻影响。
当整个人族陷入疯狂、沉溺杀戮与仇恨之时,“灵”,又岂能独善其身?
并且,随着力量的增强,灵还能反过来影响人族的思绪,加重了他们的疯狂!
不过短短数年光阴,人族就重蹈复辙,步上了妖族自我毁灭的后尘。
疯狂蔓延。
心灰意冷之下,启最终选择离开了自己一手带出的族群。
他游历四方,试图查找并培养未曾被污染的修行者,来扭转这令人绝望的局面。
但,那弥漫于天地之间,由持续数百年的杀戮、无数生灵惨死催生的冲天血气、怨念与仇恨…
种种至阴至邪的恶意,已然如那附骨之蛆,深深侵蚀了整个世界。
连天地灵气本身,都已被污染!
只要踏上修行之路,只要开始吸纳天地灵气,便注定会被这污浊的灵气侵蚀心智,滑向深渊!
人族,绝大部分普通人族,再度落回了地狱。
大泽之中。
启坐在荒芜的山头,望着远方被血色与灰暗笼罩的天际出神。
“和我走吧。”青冥走到他身边,“你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你是我的兄弟,龙族会接纳你的。”
“不,还不是所有。”启沙哑开口,“是我将他们带出那片森林的…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唉…”青冥重重地在他身边坐下,“但你现在还能做什么呢?人族如今的力量已不是你我所能抗衡的了,再待下去,你也迟早…何况还有妖族,没有胜算的。”
启沉默不语。
见他依旧执拗,青冥又叹了一口气,尤豫着开口道:
“要不…我帮你问问别的龙?我有一位表姐,精于天机推演之道,且心地仁善,或许…她会有法子。”
“天机推演?”启猛地转头,“我们去哪里找她?”
青冥抬手,指了指上方:
“天上。”
“天上?”启仰头望去。
如今,连那本该湛蓝的天空,也被不祥的血色与灰霾笼罩。
青冥解释道:
“在更早以前,早到妖族诞生之前,曾有无数陨石自天外而来,并带来了某些…域外的邪物。”
“彼时我龙族仍居于大地之上,见此灾厄,一部分同族遁入无尽海域,不问世事。但还有另一部分同族,选择了牺牲自我…”
“他们以无上伟力,飞入天外,以肉身为基,构筑起了一道高墙。我那位表姐,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以肉身筑墙,但灵魂仍存。虽受诸多限制,不能再自由驱使一身伟力,但若只是给出些建议…应当还是没问题的。”
“那我们这就走!”启“欻”地站起身,“怎么去天上?”
青冥变回龙形:“上来。”
启毫不尤豫,纵身跃上龙背。
青冥长啸一声,冲天而起。
似一道青色闪电,撕裂厚重的血云,冲破污浊的天幕。
越往上飞,空气越发清冽。他们正在突破某种无形的界限,向着凡俗生灵无法企及的领域进发!
终于,他们突破了最后一道血色屏障,重见澄澈的青天。
继续向上,天穹渐暗,星辰在头顶闪铄。
他们正在突破某种无形的界限,向着凡俗生灵无法企及的领域进发!
最终,他们来到了天空之上。
启,以及看到这段记忆的祝馀,一同惊呼。
在那天外世界,一座座悬浮的金宫巍然耸立!
那是真正的琼楼玉宇。
霞光万道,瑞彩千条。
一条条神骏威严的巨龙浮雕盘踞其上,栩栩如生。
宫殿群散发出的光芒,比太阳更加耀眼。
而在这片几乎无边无际的宫殿群后方,是深重无比,吞噬了一切光线的黑暗。
龙族…管这叫“墙”?
青冥驮着启,缓缓靠近那片宫殿群,在一扇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巨门前停下。
门两侧,是两名披甲的金色巨人。
“青冥?”
巨人认出了来者,声如洪钟。
青冥还未开口,那巨人便继续说道:
“你们是来找昭华的吧?去吧,她在等你们。”
青冥张了张嘴,有些发愣。
他龙首上的启俯身问道:“怎么了?他们说什么?”
青冥回过神来:“我那表姐…她算到了我们要来,已经提前打点过了。我们可以直接进去。”
启也愣住了,过后便是一阵狂喜。
这般厉害的推演之力,人族,或许真的有救!
巨门开启。
青冥再次化为人形,与启并肩走进其中。
启正想询问那位“昭华”表姐身在何处。
一道白光便来到他们面前,变成一个水晶虫子的外形。
那水晶虫朝他们点了点头,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奉母神之命前来迎接,请跟我来。”
启和青冥对视一眼,赶忙跟上。
宫殿群自成一方世界,内里的空间法则也颇为奇特。
没走两步,便走到了重重宫阙之中。
眼前,是一座水晶构成的宫殿。
其上月华流转。
“就是这儿了,”水晶虫对他们说,“请进吧。”
而后率先化为白光,没入宫殿中。
启和青冥也向里走去。
一步踏入殿门,一股宁静与安然之感便笼罩全身。
心神安宁无比,好象走进了静谧的月夜。
月华如水,温柔地涤荡着他们心中的恐惧与不安。
他们步入主殿。
殿宇中央,是一架庞大无比的星盘。
一名身着月白长裙、白发如瀑的女子,正静静悬浮于星盘之上。
纤纤玉指轻拨,便有星河在其掌间缓缓运转。
似是感知到他们的到来,女子周身光华收敛,轻盈地降落在星盘边缘。
水晶鞋跟与光滑的地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叩响。
“昭华表姐!”青冥连忙上前一步打招呼。
启也随之躬身,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
心中却是波涛汹涌,震撼难言。
按照青冥所言,眼前的龙女昭华仅是一道灵魂体,然其散发出的气息依旧深不可测,实力定然远在自己之上!
通过记忆凝视着这一幕的祝馀,也屏住了呼吸。
水晶,月光…
她就是月神!
月神,果然就是龙族。
看这身形与发色…
会是她吗?
在他紧张的注视下,龙女,缓缓转过身来。
眉目如画,清雅绝伦,冰肌玉骨,身姿曼妙。
仿佛集天地灵秀于一身,月光在其容颜前亦显得黯淡。
祝馀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昭华清冷的目光扫过启和青冥,朱唇轻启,声音空灵悠远:
“我已知晓你们的来意。”
启闻声,立刻上前一步,言辞恳切,急声道:
“还请尊上为我人族指明方向!”
昭华轻笑:
“我既允你们来此,自会助你们一臂之力。但,你们所要寻求的救赎之道,并不在此时,此地。”
“时机,还未到来。”
时机未到?那便是还有机会!
启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凝神静听下文。
昭华转身,看向星盘:
“百年之后,将有一人族少年降生于世。其灵魂与肉身,皆为此方世界独一无二的存在,不受外物侵蚀。”
“他,或可成为你族,乃至此界拨乱反正、重塑秩序的关键。”
“不受外物侵蚀?!”启听得浑身一颤。
那岂不是意味着,世间污浊的灵气不会将他引入歧途?
可欣喜之后,沉重的问题接踵而至。
百年之后,世界不知已糜烂到何种地步。
仅凭一人之力,又如何改变得了大局?
若此子不幸身死,人族又当如何?
况且,既是人族,便一定会和灵产生联系。就算他能免于灵的窥探,其他人呢?
只要和人接触,就必定会被灵所察觉。
灵,会放任他成长吗?
昭华看穿了他心中所有的疑虑,平静地说道:
“此子乃是关键之引,届时,诸多力量…自会因他而汇聚,终将凝聚成足以扭转乾坤的洪流。”
“至于那人族之灵…”她的目光落在启身上,“你当知晓,该如何应对。”
启闻言,缓缓低下了头。
他确实知道。
作为人族第一位修行者,他与“灵”的联系最为深刻紧密…
在发觉“灵”也陷入疯狂之后,他便无时无刻不在查找遏制、甚至对抗“灵”的方法。
他找到了。
只是那方法代价太大,一旦动用,他自己也注定难逃一死。
启并不畏惧死亡。
但他死了,人族怎么办呢?
而眼下,昭华指出了一条道路。
要相信她,将希望赌在一个还没降生的孩子身上吗?
他沉思良久,终是握紧了拳头。他抬起头,眼中已再无尤豫:
“我明白了。灵,交给我。”
“兄弟…”
青冥欲言又止。
启朝青冥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意已决。”
他再次转向昭华,深深一礼:
“多谢尊上指点迷津!启,感激不尽!”
昭华却微微摇头:“不必言谢。毕竟……我自己,亦在那命运之中。”
她未对此多做解释。
只是脸上多了些难言的情绪,因背对二者才未被注意。
她承诺道,“待那少年降生,我自会设法,予以照看。”
有了昭华这句保证,启心中最后的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
他再次郑重道谢,随后与青冥一同转身,准备离去。
祝馀的意识也随着他们的脚步离开。
但在走前,他鬼使神差地回首,再次望向殿中那静立的月白身影。
却看见,那原本注视着星盘的女子,竟也恰好转过头,朝着他意识所在的方向,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
是…错觉吗?
……
“兄弟,你真打算……去赌这一把?”
返回陆地的途中,青冥忍不住再次问道,声音低沉。
“你也听到了,表姐说那孩子是‘或可’成为关键。‘或’,不是‘必定’。这其中仍有失败的可能,你要想清楚了。”
“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便愿意去试。”
启答道。
他本就决定赌上一切,现在只不过是稍稍提前了些而已。
启遥望着远方那片被战火与疯狂揉躏的大地,沉声道:
“青冥,带我去一处极偏远之地,越荒凉、越无人迹越好。”
“我要在那里,主动引‘灵’前来。”
青冥那巨大的龙瞳微微一缩:
“就靠你自己?能行吗?”
它深知那已然疯狂的“灵”拥有何等恐怖的力量。
“无论行与不行,”启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事到如今,总得有人去做。”
青冥沉默许久,鼻息间喷出带着湿润水汽的白雾。
忽然,他发出一声的笑:
“那就让我们一起吧。不管你要做啥,身边总要有人护法吧?”
“兄弟…”
启想要劝阻。
“既是兄弟,那你就别忘了,我们结为兄弟时,便约定同生共死。”
“约定好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青冥望向前方,叹道:
“老实说,我不认为人族还有救。但我愿意陪你去赌这一把。”
说到这里,他大笑起来。
“你为族人,我为友情。便让我们,一同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