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怀瑜浩瀚神念的笼罩下,一桩桩尘封往事烙印般刻入了文武百官的识海。
其中绝大多数自然确有其事,唯独关于邪巫巫隗的那段,实则是绛离在南疆时用过的说辞。
她在南疆时,对于祝馀明明做过那么多事却被遗忘一事,就用过的一说法。
武怀瑜干脆也学绛离,把锅扣到了那邪巫头上。
至于一个死时也才五境的巫祝,为什么能用出这种圣境都未必能做到的邪术…
南疆千年传承,有些古时圣人留下来的宝贝不行么?
总之,若这话是别人,哪怕是皇帝所说,大臣们都未必会信。
但老祖亲口说,便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同一句话,不同人说,效果也不同。
老祖能骗他们吗?
不能够啊。
他说的,就是道理。
老祖所言,便是假的,也是真的。
故此,无论心里怎么想,众臣嘴上是再无疑问。
见众人已然信服,武怀瑜顺势宣布了与南疆结盟的决定:
双方约为兄弟之国,永结同好。具体盟约细则将由两国使者另行商定。
“既然决定结盟,”武怀瑜的声音回荡在殿中,“镇南军便无需维持如此庞大的规模了。”
“那几十万大军在南疆驻守三百年,终日无所事事,空耗钱粮,是时候该做出改变了。”
无所事事…
空耗钱粮…
这番评价不可谓不辛辣。
但…说得其实没啥问题。
三百年来,南疆与中原相安无事,从未爆发战事。
镇南军除了在那里蹲着还能干嘛呢?
总不能主动挑起战端吧?
或许有人这么想过,但人族终究和妖族不同,不会为了打仗而打仗。
人族开战,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是有利可图。
而此前和南疆开战,显然是没有利益可言的。
更何况,无论是朝廷还是地方,当时都毫无投入一场战争的意愿。
中原广袤的土地尚未完全开垦,虞末战乱造成的人口损失也远未恢复。
加之天工阁的机关术支持,使得人们能从现有土地上获取更多资源,产出不仅足以喂饱所有人,甚至还有富馀。
在这样的太平盛世里,除非君王好大喜功,想要博一个“开疆拓土”的英名,否则实在找不出让大炎卷入战争的理由。
但这大好局势,在桓帝时迎来大变。
他沉湎享乐,荒疏朝政,甚至为了图个清静,竟允许各地节度使便宜行事,无需事事上奏。
这做法,在任何一个正常王朝都是自杀之道。
是能和干朝时,对宗门开战排到一个等级的夯中夯的神人操作。
偏偏大炎不正常。
有两位圣人坐镇,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而继位的雍王更是青出于蓝,比起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换别的朝代,地方军头不整点狠活都对不起这爷俩的厚爱。
尽管大炎凭借深厚的底蕴没有因此崩溃,但武灼衣继位时,面对的就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而镇南军则是其中比较难搞的一个麻烦。
其势力最大,节度使既是武家宗室,又有六境修为——武氏皇族天资平平,但旁支却是出了不少人才。
下属更是多为出自檀梁二州的勋贵。
武灼衣登基之初,便为这些积弊深感头痛。
三年来,她以雷霆手腕裁撤了大多数藩镇,唯独镇南军始终是个棘手的难题。
毕竟南疆的威胁真实存在。
他们是否怀有入侵之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确实具备这样的实力。
因此,镇南军是必要的防御屏障。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南疆的掌权者已是“自己人”。
武灼衣与祝馀之间的情谊,甚至比与那位出身宗室的镇南节度使更为深厚。
相形之下,镇南军本身反倒成了最不稳定的潜在威胁。
裁撤镇南军,已是势在必行。
但朝中众臣对此仍心存疑虑。
左相在心底谨慎谏言:
“老祖,这位祝先生虽与我大炎有旧,可南疆之主终究是他的师姐神巫。”
“我们对这位神巫的性情、理念知之甚少…贸然裁撤镇南军,会不会…”
“不会。”
武怀瑜果断回应。
“你们只需专心拟定盟约,其他一切,无需忧虑。”
“……是。”
待各项要事一一交代完毕后,武怀瑜终于抛出了最后一个决定:
“为永固盟好,大炎将与南疆联姻。”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一开始并未惊奇。
联姻嘛,多正常的事儿。
有啥好惊讶的。
该选谁好呢?
宫女?
宗室女?
正寻思着,忽见老祖转向御座上的女帝,神色肃穆地问道:
“陛下可愿为大炎万世基业,缔结此约?”
武灼衣当即起身,整肃衣冠,抱拳朗声道:
“此本就是朕分内之责。既是为大炎江山社稷,不才后辈何惜此身!”
…啊?!
接着,在众臣呆滞的目光中,武灼衣望向祝馀,目光坚定:
“朕愿与南疆圣主结为连理,以定两地人心,安南北天下!”
祝馀也适时展袖还礼,声音抑扬顿挫:
“陛下胸怀天下,令馀感佩。既为苍生福祉,馀自当倾力相配,共缔此约!”
这番对答让下方群臣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言质疑。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左相率先拜服:
“陛下…陛下为国舍身,实乃万民之福!”
其馀大臣如梦初醒,纷纷跟着行礼,此起彼伏的颂扬声在大殿中回荡:
“陛下圣明!为社稷牺牲,千古楷模!”
“天佑大炎,得此明君!”
“万岁!”
只是这些颂扬声中,多少带着几分言不由衷的勉强。
……
散朝之后,大臣们走出太极殿时,个个神情恍惚,步履蹒跚。
方才殿上那番景象,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在听闻结盟与削藩的决策后,他们本以为今日朝会已告一段落。
万万没想到,老祖最后竟抛出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
竟要让大炎与南疆联姻。
而联姻的对象,更是当今圣上与那位南疆圣主。
更令人惊愕的是,陛下竟当场应允,义正辞严地表示“为大炎何惜此身”!
话说得固然漂亮,但…真的有必要吗?
联姻这事不是不行,随便从宫里挑一个貌美女子给个封号嫁过去不就行了?
嫌身份不够,那就从宗室里选嘛。
有必要让陛下本人上吗?
关键陛下答应得也太快了。
一点不带尤豫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本来就是老相好呢。
想不通啊,想不通。
……
“小丫头,对老夫这番安排可还满意?”
空荡的太极殿内,只剩下祝馀三人。
武怀瑜抚须轻笑,望向武灼衣。
此刻的女帝已卸下朝堂上的威仪,喜不自胜:
“谢老祖成全!”
武灼衣说完,悄悄用手肘碰了碰祝馀,示意他也该向老祖道谢。
祝馀却从容一笑:
“我们之间说谢,反倒显得生分了。不如等到大喜之日,多敬几杯酒来得实在。”
武怀瑜闻言连连点头:“正是此理。”
他顿了顿,又道:
“既然你们情投意合,良辰吉日就由你们自己定夺了,而且镇南军那边,也得在你们成亲前解决了最好。”
“镇南军已不足为虑。”
事实上,他们从来就不是真正的麻烦。
三十万大军,加之元繁炽亲手打造、号称能与圣境匹敌的机关兽,看似声势浩大。
但在绛离面前,莫说三十万,便是三百万、三千万大军,也不过弹指可灭。
祝馀实际在意的,是他们后面的武怀瑜。
那时未与后者接触上,他拿不准后者还记不记得他。
万一提前和镇南军起了冲突,惊动了武怀瑜,而他又对自己没有印象,那就糟糕了。
武怀瑜心眼比较直,一旦开打,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想要中途停手解释是不可能的。
而这样一来,代价就太大了。
无论哪一方赢,损失的都是自己人。
而现在他们既已和武怀瑜相认,,那镇南军就没有任何好担心的了。
随手的事。
武怀瑜沉吟片刻,说起方才从几位大臣脑海中探查到的消息:
朝中有人与镇南军之人暗中连络,已将上京城光柱异象添油加醋地传了过去,甚至散布老祖要对南疆宣战的谣言。
那些人他已经标记上了。
但镇南军那边,恐怕会有动作。
听闻此事,祝馀却成竹在胸:
“我们途经南境时,阿姐已布下后手,可以随时掌握镇南军的一举一动。”
“还有这等布置?南境不是有元…哦…”
武怀瑜先是一怔,随即恍然。
是了,元繁炽也是他的人。
如此一来,镇南军的所有谋划都将落空。
恐怕他们连最为倚仗的机关兽都无法激活。
“走吧,”祝馀道,“去阿姐那里看看。她们此刻应该正在御苑中。”
三人信步向御苑行去。
果然,远远便见绛离她们四个坐在亭之中,面前悬浮着一面由雾气凝成的镜子。
雾镜之中,映出一间密室。
两名身着劲装的男子对坐密谈,神情凝重。
祝馀走近细看,辨认出其中两人的身份。
镇南军节度使、卫国公武炽空,以及其子武焰明。
几天前,大伙还一起吃过饭呢。
有说有笑,宾主尽欢。
这一转眼就商量起要捅他们刀子了。
令人感慨。
三人走到凉亭边,祝馀问道:“阿姐,他们在商议什么?”
绛离扬起嘴角,笑说:“在讨论要不要主动进攻南疆呢。大炎的年轻将领,倒是很渴望创建功勋。”
绛离说得云淡风轻,完全没有战争将至的紧张。
武灼衣对此有些尴尬。
家丑不可外扬。
她麾下的将领背着她密谋独走开战,这无疑是在打她的脸。
武灼衣不由得羡慕起绛离来。
南疆对这位神巫可是实实在在的言听计从,哪象她,手底下多的是各怀心思的人。
事实上,镇南军之所以如此急切地想要挑起战事,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对她的不满。
她这些年来提拔了太多镇西军将领,政策资源也明显向西域倾斜,让其他各镇军队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绛离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又补充道:
“不过这些只是年轻人沉不住气罢了。这位节度使倒是稳重得很,现在他的好大儿正在劝他呢。”
武怀瑜踱步上前,端详着镜中那须发皆白的老将,眼中流露出几分怀念:
“炽空啊…他是三叔家的后人。”
“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这孩子秉性忠厚,不会行不轨之事,就让我去和他聊聊吧。”
他看向绛离:
“神巫这术式,能直接和那边沟通吗?”
“当然可以。”
绛离纤指轻点,掐了几个玄妙的手印,镜面顿时泛起层层涟漪。
“好了,想和谁说话,只需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即可。”
“多谢。”
……
密室之中,用以照明的烛火,映照着武焰明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
“父亲!不世功业就在眼前,您究竟还在迟疑什么?”
他声嘶力竭地劝说着,双手重重拍在桌案上。
“世人都说南疆遍地毒瘴、妖兽横行,可我们心知肚明,那分明是万里沃土!”
“十万大山中蕴藏的财富,足以让我大炎兴盛千年!”
“若能拿下这片土地,无论对当世还是后世,都是福泽无穷!”
“再辅以机关术开垦建设,足以支撑我大炎万世基业!”
“而这片沃土唯一的阻碍,不过是一个神巫罢了!”
他越说越激动。
“要是往常,或许还要顾忌三分,但如今老祖既已决定对南疆宣战,那神巫又算得了什么?”
“再强,还能强得过老祖?挥手便可灭之!”
镜面之外,观看着这一幕的几人都不禁抿紧了嘴唇,强忍着笑意。
绛离倒是依旧笑吟吟的,仿佛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
而武怀瑜则是满脑门黑线。
这小崽子,张嘴就来啊。
镜内,武焰明还在滔滔不绝。
他极力主张既然要开战,他们就该主动请缨担任先锋,趁南疆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打后者个措手不及。
兵不厌诈。
即便神巫亲至也不足为惧。
有元老祖打造的机关,足以拖延她一二,待到老祖赶来便可一举定乾坤。
“我们要向陛下证明,”武焰明信誓旦旦,“我们比镇西军那帮乞丐强得多!证明我们这三百年来不是在吃白食!”
武炽空始终沉默地听着,此刻终于缓缓开口: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为一己之私而轻启战端,你可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朝堂上那些人说的,就是对的?你就不该与他们私下连络!”
“在见到老祖或陛下的御令之前,我什么也不会做。”
“爹!”
武焰明几乎要长啸出声,他双手紧握,青筋暴起。
“命之一世,名传万世啊!只要能以不世武功青史留名,死又有何可惧?”
“这可是灭国的大功!千载难逢啊!”
他痛心疾首地补充道。
“当初那南疆使者过路时,您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这次不能再错过了!”
“至于消息的真假,事关老祖,他们敢给假消息吗?”
“难说。”
一道陌生又威严的声音突然在密室内幽幽响起,打破了父子二人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