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里塞满了包子,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说:
“香!特别香!”
咽下口中的食物后,她抬起小手,指向远方那片璀灿如星河般的灯火:
“你看那边!多亮堂,多好看!阿婆说,那些地方的房子都是青砖黛瓦,路是石板铺的,下雨天也不会踩一脚泥。还有好多铺子,卖各种各样的糖人、点心…”
“那些高楼里的贵人吃的,更是泥巴坊里的人,做梦都想不出的美食佳肴…包子都没资格上桌…”
她的目光在那片不属于她的辉煌上流连,声音低了下去,象是自言自语:
“等我以后有本事了,要带阿婆和姨姨离开泥巴坊,搬到那边去!”
她的小手在空中用力地挥了一下。
“不用住大房子,就在那边最边上,找一间小小的屋子就成!要干净的,屋顶不会漏雨,然后在那么亮堂的灯下面吃饭…”
“哦对了,还得再加之你。”
她看向祝馀。
“我?”祝馀乐了。
“没错!说好了的,用我一口吃就有你一口!”
“等我发达了,身边肯定有你的位置!”
“那我先谢过虎子哥了。”祝馀抱拳笑道,“苟富贵,勿相忘!”
狗…富贵?
狗要怎么富贵?
虎头不懂,但还是抱拳回道:“忘不了!”
说笑完,祝馀认真起来,说:“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到的。”
“而且,会做得比想象中更好。”
“我也这么觉得。”
虎头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她心里甜滋滋的,又咬了一口包子,视线重新落回远处的繁华。
吃着吃着,她有些怅然地低下头,看着脚下这片破旧的泥巴坊:
“其实…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
“哦?”祝馀有些意外。
“我听坊里的老人说过,”虎头回忆着,“十多年前,这儿还不叫‘泥巴坊’呢,虽然也是上京城里最穷的地界儿,但巷子还算齐整,房子也没这么破,好些人家还能在院里种点菜养些鸡。”
“到了丰年,家家户户都能吃上肉。”
“大家说,能过这么好的日子,一是圣上英明,二则是有那个叫什么天工阁的宗门的机关术。”
“那些年,日子再差,家家户户手里都还能握着点馀钱。”
“后来就变了。”
她叹了口气。
“好象是十年前吧,当今皇帝不知是怎么了,开始盖宫殿,盖得又高又大又漂亮,听说一个顶我们整个坊市那么大!”
“他还总坐着大船大车,带着好多好多人,到处去巡游、玩乐。”
“好多原本住在城里其他地方的人,房子被占了,地也被收了,活计也没了,交不起那老重的税…”
“一些人离开了上京,而另一些人则涌到这块地价最贱的地方来。”
“人越挤越多,房子越搭越破,路越踩越烂,污水也没人管了…慢慢地,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又脏又破的‘泥巴坊’了。”
说到这里,她满脸不解地挠了挠头:“说起来也怪,都这样了,街坊里有些老人还总念叨,说当今圣上年轻时可英明了。”
“那时候他刚登基,是个难得的好皇帝,心里装着苍生,眼里看着天下,还减免过好几次赋税。”
“可看泥巴坊这样子,我不信。”她撇了撇嘴,“他要真这么好,怎么会连眼皮子底下的泥巴坊都看不见呢?”
“要我说啊,他就是老了,老糊涂了!眼睛花了,心也蒙了灰!”
祝馀沉默了一会儿。
这丫头,骂起亲爷爷来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也难怪,她打记事起就在这泥巴坊里打滚,哪里知道自己老爹曾是太子?
更不知道那位被她斥为“老糊涂”的皇帝,正是她的亲爷爷。
但要是她知道了真相,那恐怕就远不止骂一句“老糊涂”这么“文明”了。
毕竟老皇帝可是杀了她的爹娘,仇恨不共戴天。
祝馀看向虎头,严肃道:“虎头,这话,以后可千万别再对旁人说了。”
他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会杀头的,知道吗?”
虎头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
“我不会对别人说的!这不是因为你是我好兄弟嘛!我信得过你,跟你才说!”
“我很感谢你的信任,”祝馀说,“但你要记着,有些话,烂在肚子里才是最安全的。”
“祸从口出,不是说笑的。就算是我值得你信任,也得小心隔墙有耳。”
虎头“唔”了一声,小脑袋点了点,似乎听进去了,但之后又忍不住小声咕哝,带着点侥幸:
“可是…皇帝…他也没那么小气吧?连说句话都要砍头?”
“难说。”
祝馀心中叹息。
其他人不好说,但这丫头要是因为口无遮拦被官府逮了去,那就生死难料了。
她明面上,早在十多年前那场清洗中,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旦因为这些话被官府盯上,抓去盘问…
只要稍稍查出点蛛丝马迹,她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怕是真的保不住了。
“总之,在你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和身边的人之前,一切小心为妙。”
“唔…知道了。”
虎头应了一声,心里感觉怪怪的。
她小口啃着包子,眼睛却一直在偷瞟着祝馀,这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少年。
怪异感就出在这儿了。
明明大家差不多大,怎么他说起话来就老气横秋的?
是因为跟随那位老爷子修行时,走南闯北,所以见识广,懂得多?
虎头有些羡慕。
几年前,她也曾对阿婆和姨姨提起过。
说再过几年,等她力气再大些,也想出去看看。
离开泥巴坊,离开上京城。
等学到了本事,再回来带她们过好日子。
可没成想,这话刚说完,阿婆和姨姨脸上的笑就没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那是她们头一回拒绝她。
以前不管她提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阿婆和姨姨顶多笑着骂句“皮猴儿”,最后多半还是依了她。
可那次,两人前所未有地严厉。
至今想起来,她心里都还有点堵得慌。
两人在塔楼上又静坐了片刻。
远处,上京的灯火依旧辉煌,将半边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繁花似锦。
祝馀收回目光,站起身:“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虎头“恩”了一声,她还在想着刚才那点没头没尾的羡慕,脚刚要抬,就听见祝馀又开口了。
“你底子很好,这几天练体术学得也快,一点就透。”
“从明天开始,我要教你些真本事了。”
“一套很适合你的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