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陆爷。”陆安生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有人用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脸角,他只能强压戊级古武术给他带来的防守反击意识,不一巴掌给那人拍死,然后缓缓的坐了起来。
午后的废城隍庙里,香灰味混着霉潮气往人鼻子里钻。陆安生爬起来之后,发现自己刚才是蜷在城隍掉漆的泥象底下打鼾。
身子下面躺的是破烂的稻草堆,身上穿的是灰色的破袄,襟上沾着供桌上的糕饼渣,半边儿口水耷拉在下巴上。
殿顶破窟窿漏下的光柱子,正打在他眼皮上,晃得陆安生直皱眉。
“啪!”
又一坨湿泥落在边儿上,下意识的张开鼻孔一吸,周围的气味咸涩发腥。
陆安生迷瞪着眼望了过去,一个三四十岁的乱发汉子,拄着枣木拐立在城隍庙里头,那口半干不枯的井边上。
他那枯手指尖还滴着泥浆子:“快抹擦抹擦你那脸吧,瞅你埋汰的,跟地里刚刨出来似的。
收拾收拾走人,华乐戏院新来的武生今儿个唱《艳阳楼》,去晚了连个影儿都瞧不着。”
陆安生乐呵的抠下额上泥块,顺手抹在边上的城隍爷像的断腿处。
外头那个人拄着他那根油光水亮的枣木拐,就这么站在门口刺眼的光晕里。
“陆爷——”泥陶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市井里,混合着几分熟稔的调子,在这空旷的破庙里显得格外清淅:“醒醒神儿!日头晒屁股喽。”
陆安生的眼皮动了动,过了好几息,才缓缓掀开一条缝。
依靠强大的演技,陆安生的眼神是空洞的,蒙着一层厚重的、仿佛永远化不开的薄雾。
视线在殿内浑浊的光线里迟钝地游移,最终茫然地落在了门口的人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吞吞地、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在身下的稻草堆里摸索。
摸索了好一会儿,指尖才触到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半块炸糕。
门口那个人也不催,倚着门框,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嘬了一口,眯着眼。
他心里寻思着:“又是这一出,不过这可并非愚钝啊,每天都得从阴间跋涉回阳世的人,魂魄肯定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重新暖和过来,与这具躯壳严丝合缝。
可不就是这样吗。”
“南市,”那个人嘬完茶,声音依旧平和舒缓,纯闲聊:“华乐戏院新搭了个草台班子,排场不小。请来位唱武生的角儿,叫李玉楼。今儿个开锣。”
他顿了顿,见陆安生仍然在啃那块炸糕,似乎对他口中的戏毫无反应。
他也不在意,一边拄着拐走进屋子里面,一边手腕一翻,变戏法似的从袖筒里滑出个核桃大小的泥塑武生像。
泥人金盔金甲,背插靠旗,手中一杆大刀斜指,威风凛凛。
“喏,就扮这个样儿,俊吧?”
那小小的鲜艳的泥塑被他轻轻一抛,划了个弧线,稳稳落在陆爷脚边的稻草上。
陆安生啃炸糕的动作停了。
他动作不算慢的,抬手柄泥人儿拿了起来,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泥塑身上。
眼神上下扫,在那耀眼的金甲和大刀上停留了许久,陆安生这才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看向门口的人,笑了笑,眼神里那层厚重的薄雾似乎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透出好奇。
“这大刀——”陆安生发觉,自己的声音含混不清,象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久睡的沙哑和迟钝,“亮——”
“亮吧?”门口那人拄着拐又往前挪了两步,枣木拐点在青砖地上的声音笃笃作响,在寂静的庙里回荡。
“他台上耍的那杆儿,据说是真家伙,十来斤的青龙偃月刀,不过,咳,真不真的,管它呢,反正是压箱底的宝贝。
李玉楼那身功夫,配上那家伙事儿,今儿这出戏,错不了!”他语气里带着普通市井百姓对热闹和技艺的期待。
陆安生则似乎被错不了三个字触动了一下,他不再看那泥人,而是仿佛还很困的,有些吃力地撑起身子。
他的表现之所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是因为陆安生看到了自己这一次的人设。
和之前走阴人的介绍差不多,或者别说这行当,但凡是跟阴阳沾边的,几乎都沾点儿三缺五。
陆安生这次这个身份,就是从小孤苦伶仃,多少沾了点痴傻,也正是因此只在这破城隍庙里凄息。
所以说,这回,他得演一波大智若愚。
“说起来————天津城隍庙。”陆安生尚且还记得,毕竟离得比较近,而且还算有名,他知道天津拢共有两个城隍庙,如果他这是在市里头,那这就是府城隍。
往边上看一下,果然,那破旧的城隍庙前边,是“敕封显佑伯裴”的褪金牌位。
“果然,天津的府城隍姓裴,这就是城里那座,不过我怎么记得无论哪个年代,天津的这城隍庙,自从建起来以后,就是香火不绝,不至于破落来着。”
陆安生没有多寻思,只当这又是一个埋葬之地和主世界的差异。
除了这座庙,还有他自己的身份,这次毕竟是献祭了任务道具的,很显然,他所接触到的一切都不会简单。
就比如他来到这里之前,这个身份就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交际圈。
包括外边的那位,拄着枣木拐立在门坎外,腰间牛皮袋里的彩泥随脚步簌簌响的家伙,那是天津卫,泥人张。
没错,就是那个老字号的泥人张,创始人是清末的张明山,天津老一辈的老手艺人。
眼前这位不知姓甚名谁,但他就在天津卫自称为泥人张二代,人们也就照旧喊他泥人张。
虽然是传了这个名号的老手艺人,但他的地位不怎么高,也许是因为了条腿,也许是因为他卖泥人的地方,在三教九流混杂的南市。
总之他的江湖地位,和陆安生这么个明面上的闲散盲流,江湖闲人差不太多。
“陆爷!走着。”
泥人张故意把“爷”字喊得震梁尘,惊得梁上耗子窜进转轮王壁画裂开的眼框。
破落的城隍庙里,两人迈开了步子,陆安生抬手和庙里头的城隍像招了招,象是出门前在打招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