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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兄友弟恭

不多时,一袭官服的徐知诰悄然而至。

他步履沉稳,神情躬敬,与徐知训的张扬形成了鲜明对比。

进门后,他先是规规矩矩地行礼,然后才垂手侍立,一言不发。

徐温没有多言,只是将那份报纸推了过去。

徐知诰双手接过,细细看完,脸上同样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在看到“弑主”二字时,眼角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你怎么看?

徐温淡淡地问道,目光平静,却带着考校的意味。

徐知诰沉吟了许久,似乎在组织语言,而不是象他兄长那样脱口而出。

他躬身,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回禀父亲,孩儿以为,刘靖此举,其心可诛。”

他没有立刻展开长篇大论,而是先定下了一个基调,显示自己与父亲站在同一立场。

“他非欲以一纸而破坚城,实乃于我等高堤之上,欲凿蚁穴。”

徐知诰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恰到好处的忧虑。

“刘靖深知无法在兵马上与我淮南抗衡,故而行此攻心之计。”

“此举看似无用,实则有三害。”

“其一,动摇我军之心。弑主之名,终究不祥,军中尚有许多杨氏旧部,此言一出,难免人心浮动。”

“其二,离间我等与淮南世家大族。我等根基未稳,正需拉拢人心,他此举是让我等与士林为敌。”

“其三,也是最险恶的一点,是为那些心怀不满之人,授之以柄。”

“朱瑾、刘威之流,本就心存观望,如今得了这白纸黑字的‘大义’,便有了攻讦父亲您的口实和旗号。”

“故孩儿以为,眼下之危,非在刘靖兵锋,而在广陵之堤,恐因蚁穴而溃于内。”

“若人心浮动,军心不稳,则祸起萧墙之内,远甚于外敌。”

这番话说完,徐知诰便不再言语,静候父亲的评判。

徐温的眼中,露出了一丝不加掩饰的满意之色。

这个养子,看得透,看得准,而且知道分寸。

他比那个只知道咋咋呼呼、鲁莽冲动的亲儿子,强了不止百倍。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萧索。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中,徐知诰忽然上前一步,对着徐温深深一揖。

“父亲。”

他的声音沉稳而躬敬,打破了书房内的死寂。

“大哥勇烈,冠于三军,乃我徐家未来开疆拓土的绝世利刃。然利刃需鞘,方能收放自如,不伤己身。”

徐温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徐知诰直起身,目光清澈,坦然迎向养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继续说道。

“兄长如臂,可弛骋疆场,决胜千里;孩儿愿为指,灵巧辅之,拾遗补阙。”

“兄友弟恭,文武辅弼,方是我徐家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再次躬身,静静地立在那里。

话音落下,满室俱静。

徐温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看清他心底最深处的每一个念头。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

“好。知诰,你有此心,为父甚慰。”

徐温站起身,走到徐知诰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你说的对,利刃需鞘。”

“这个‘鞘’,你来当。”

“放手去做,莫让为父失望。”

“孩儿,遵命。”

徐知诰深深一拜。

待徐知诰也退下后,书房内彻底恢复了宁静。

徐温回到案前,看着那份《歙州日报》,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

他对着另一处更深的阴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下达了一道密令。

“去,找个可靠的人,盯紧他们两个。”

“我要知道,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见的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

……

歙州,刺史府。

夜深人静,书房内灯火通明。

青阳散人将一枚边缘浸染着暗褐色血迹的蜡丸,用双手躬敬地呈到刘靖面前。

“主公,这是北地‘信鸽’陈十三用性命换回来的最后消息,他已‘归巢’。”

“归巢”,是刘靖麾下情报组织的黑话,意为殉国。

刘靖接过蜡丸,指尖能感受到那干涸血迹的粗糙和冰冷。

他沉默地捻开蜡丸,展开那张薄如蝉翼的绢帛,目光扫过上面的密信。

“李克用已于初九病逝……晋阳举丧,李存勖继位……朱温闻讯大喜,已增兵两万,命虎将刘知俊总领诸军,再攻潞州……天下目光,皆在北矣。”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那张染血的绢帛,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的烛火上。

火苗舔舐着绢帛,将其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这是一个无声的葬礼,为了一个素未谋面,却为自己事业献出生命的忠诚之士。

做完这一切,刘靖才抬起头,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隐去,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他的手指在墙上悬挂的巨幅舆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江南一隅,一个名为“抚州”的地方。

青阳散人抚须道:“主公,李克用一死,李存勖新立,根基不稳,必然要先稳内部。”

“朱温则倾力北上,欲毕其功于一役。”

“南北两大巨头即将展开殊死搏斗,再无馀力南顾。这正是我等扫平江南,以定根基的天赐良机!”

刘靖缓缓点头。

所有枭雄都在等待时机,但真正的霸主,是创造时机。

而现在,时机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错。庄三儿与季仲那边可已准备妥当?”

“回主公,已尽数集结于饶州馀干县,粮草辎重齐备,只待主公亲至,便可挥师西进!”

“好。”

刘靖不再尤豫,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传令下去,本官三日后亲赴饶州,与大军汇合,兵进抚州。”

“此战,务必一战而下,彻底铲除危全讽此獠!”

次日清晨,天色刚从鱼肚白转为蒙蒙亮,后院的青石板路上还带着夜的凉意与露水的湿滑。

院中,一副完整的玄色山文宝铠,护心镜上雕刻着怒目麒麟,被躬敬地陈列在金丝楠木打造的甲架上,在晨曦中散发着冰冷而肃杀的光泽。

刘靖张开双臂,静立如山。

新婚燕尔的主母崔莺莺,正一丝不苟地为他系着胸前的甲绦。

她身为清河崔氏的嫡女,自幼所学的礼仪让她在这种时刻依旧保持着端庄与从容,可那双为他画眉描红的纤纤玉手,此刻在触碰到冰冷的甲片时,却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斗,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安。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甲绦上微微一顿,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只是打结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半分。

“早些回来。不许受伤,一根头发都不许少!不然……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她的声音透着压抑不住的关切:“莺莺……在府中等你凯旋。”

话语里带着几分平日的娇蛮,此刻却满是无法掩饰的担忧与不舍。

一旁的崔蓉蓉,看着甲架上那柄像征着权柄与杀伐的佩剑,眼框瞬间就红了。

她不象妹妹那般能将情绪藏得滴水不漏,看着心爱的男人即将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她的心就象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疼得厉害。

当刘靖伸手准备取剑时,崔蓉蓉抢先一步,双手复上他的手背,紧紧按在剑柄上。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鼻音:“夫君,此去饶州,千军万马,刀剑无眼,万望保重。”

而钱卿卿,则默默地站在甲架的另一侧,那里,威风凛凛的麒麟甲正静静安放。

她一言不发,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块洁白的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盔甲上本不存在的灰尘。

一遍又一遍。

千言万语,都在那沉默而专注的动作里。

刘靖感受着三份截然不同却同样深沉的牵挂,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冲淡了即将出征的肃杀之气。

他先是握住崔莺莺的手,那微凉的指尖让他心中一疼,他用力握了握,声音温和而坚定:“好,都听你的,保证完完整整地回来。”

然后,他转向崔蓉蓉,反手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用拇指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花,笑道:“放心,区区危全讽,还伤不了我。”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沉默的钱卿卿身上。他从甲架上取过头盔,四目相对,无需言语。

“待我扫平危全讽,便回来陪你们。”

这时,崔莺莺端来的,正是他们大婚时用过的一只鎏金合卺杯,里面盛满了温好的饯行酒。

刘靖接过,一饮而尽,将空爵递回。

没有更多缠绵悱恻的言语,这便是乱世之中,最庄重的告别。

他转身,张开双臂,与三位妻子一一拥别。

随后刘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再无半分留恋。

大丈夫征战沙场,岂能作此儿女情长之态。

府外,玄山都牙兵早已列阵以待,人马俱寂。

他们身披统一的黑色重甲,腰悬横刀,背负弓矢。

战马不安地喷着响鼻,骑士们腰间的水囊与箭壶在微风中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刘靖在万众瞩目下,翻身上马。

那匹宝马“紫锥”不安地刨着蹄,喷出一股浓重的白气。

他最后回头,望见刺史府高高的角楼上,三道纤细的身影正凭栏远眺,晨风吹动着她们的裙摆,宛如三朵在风中摇曳却又倔强不倒的花。

刘靖收回视线。

那一瞬间,眼中所有的温情都已褪尽,只剩下如铁的冷硬与决绝。

“出发!”

一声令下,铁骑卷起漫天烟尘,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涌出歙州城,直奔饶州而去。

厉兵秣马数月,兵甲已足,钱粮已满。

抚州,危全讽。

你的死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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