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士坦丁堡,众城之女皇,自君士坦丁大帝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这座帝都以来,它已经在世上屹立千年的岁月。
三重挺立的狄奥多西城墙曾让无数军兵折戟沉沙,圣索菲亚大教堂无言说明着正统信仰的光辉,新罗马的荣耀曾经压倒了一切。
世人相信,在这曾名为拜占庭之地,帝国的荣光将会永世闪耀。
但即便如此,再坚固的城墙也会有陷落的那一日。
在傲慢的帝国权贵们的胡作非为下,众城之女皇落入了拉丁人之手,来自西方的蛮族用火与剑洗刷了伟大的帝都。
无数罗马人被杀死,无数财富被运走,无数圣物被盗运,拉丁教宗的威势也复盖在这正教的中心之上:
法兰克骑士的铁靴踏碎了圣索菲亚教堂的马赛克地砖,圣物匣在威尼斯商船的货舱被运到西方贱卖,正教祭坛上竖起了公教的十字架。
但对君士坦丁堡来说,比这更严重的,乃是城市的箫条。
拉丁人无意维持君士坦丁堡往日的地位,比起继续供养这座汲取整个帝国资源的帝都,他们更愿意引入拉丁人的封建组织形式。
而这,就导致了君士坦丁堡飞速的人口流失。
帝都的大量人口都是因该城的政治中心属性而聚集起来,即为皇族、世家和官僚提供各种服务、以及从中衍生出的各种产业及而存在。
如今,随着拉丁人带来的改变,还有世族与官僚的离开,这些人口失去赖以为生的市场,要么就此陷入赤贫,要么跟随着离开的主人而去,如同失去蜂后的工蜂般四散。
到现在,君士坦丁堡的人口只有往日的一半,这座伟大的城市也更加衰败,更加象是一座废墟都市。
唯数不多维持繁荣的地方,也就只有拉丁贵族与骑士的居住区,以及威尼斯人的租界。
不过,对居住于君士坦丁堡的市民来说,黑暗的时代就快要过去,罗马帝国的军队现在就在城墙之外,拉丁人的末日快要到来。
所以,一些心思活络之人活动了起来。
“这次真是麻烦您,于格大人,您能够理解我们真是太好了。”
一行人走在沿街廊道之上,一个黑发黑眼的罗马人正对身披蓝色罩衫的金发骑士说道。
罗马人的年纪大致在三十左右,有着一双精明的眼睛,有力的臂膀裸露在外,彰显著他底层民众的身份。
不过,即便穿着普通,但是气质也使得他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也得亏这次是我在这里,不然那些人少不了找你麻烦。”
金发的骑士说道,此人大致四十来岁,给人一种很稳重的感觉。
而事实上,他既不象贪婪的威尼斯官员,也不似那些醉醺醺的拉丁佣兵,在群众那里风评很好。
“我会去和那边好好说说,但是你们的动静也得搞小点,不然我也没法和人交代,而且你也得管好你的人,若是一直有矛盾,我也没法给你解决问题。那群人可是一直都想抓你们的把柄呢。”
“没问题,爵士,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罗马人拍着胸脯保证道,那骑士也点点头,越过了罗马人,“那今天就到这里,我还得去看着民兵,不然没准又在偷懒,再见了,尼基弗鲁斯。”
两个拉丁士兵迎了上来,骑士顺势走到他们之中,和一众罗马人作了告别,而他们则千谢万谢的把拉丁人给送了出去。
快了,快了,那一天就快要到来,只需要再忍耐忍耐就行。
“尼基弗鲁斯,我们这次不给拉丁人送钱真的行吗?”
不安的疑问在他的身后响起,尼基弗鲁斯只是简单挥挥手。
“而且……他都被打发去管理民兵,说明拉丁人多半也见这家伙不顺眼,不然他的能力不可能在那个职位。”
尼基弗鲁斯没有说出去的话是,他有种感觉,那个拉丁骑士对他们在做什么是有察觉的。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人有意无意的装作没有看见。
尼基弗鲁斯无意去思索这人为何如此,既然他愿意提供便利,那自己就享受这个便利。
不过,这是不能说出来的,太容易影响到士气与信心,其他人看事情可没有他那么清楚明白。
让身后众人散去,尼基弗鲁斯走在街上,看着街道上贩卖各种蔬菜粮食的摊贩,耳边不时传来友好的问候,还有人给他抛来水果,尼基弗鲁斯也毫不尤豫的接过,爽快啃了起来。
虽然说尼西亚大军正在逐步收拢包围,但是这对君士坦丁堡城内的正常生活并没有多少影响。
拉丁人有威尼斯舰船与城外的“中间人”源源不断送来物资,罗马人则有着城内的农田、菜地和果树,为他们提供所需的一切。
君士坦丁堡的巅峰时期,据说聚集了上百万人,然后随着帝国的微缩,城市的人口也不断减少,很久之前就变成了四十万、三十万、乃至是十万……
面对如此多荒废的土地,市民们早就把他们利用了起来,最初只是种果树,造菜地,养牲畜,但随着人口日益减少,连农田也出现在了狄奥多西城墙之后。
毕竟,即便是住在君士坦丁堡公寓楼里的中产阶级们,也会顶着臭气熏天在房屋底层养猪,这些荒地当然会被利用起来。
而如今的君士坦丁堡,算上拉丁人也不过三万五千之数。
毫不夸张的说,城墙内的产出已经足够供养这座城市。
不过,随之而来的,便是如今市民看起来越来越象是农夫,而不是新罗马的市民。
看着眼前这副贫穷但忙碌的景象,尼基弗鲁斯啃着手里的苹果,在树立破损雕像的喷泉前坐了下来。
脑海里则回想起过往的时光。
在生活于君士坦丁堡的芸芸众生中,尼基弗鲁斯是个运气很好的人,他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中。
而且他的父亲还搭上了政府的线,得以替政府做一些物流上的转运生意。
说白了,就是帮一些部门采购物资,拿着政府批准的单据进行倒买倒卖,其中自然布满各种各样的利益分配,但在上供打点了庞大数额之后,他们家依然赚得盆满钵满。
因此,他们住在君士坦丁堡最繁华的社区里,邻居多多少少都是和他们有着共同经历与地位之人。
虽然无法和有着众多仆人伺候,甚至内部还存在集市的科穆宁贵族宫殿相提并论,但也得以享受罗马城市文明的结晶。
纵然在1204年的剧变之后,通过快速和拉丁贵族搭上关系,他们家依然继续和拉丁人做着物流生意,纵然社区因政治与经济形态的大变而箫条,但是他们家依然维持着繁荣。
父亲甚至一度以为,他们会如同那些科穆宁贵族一样,建起华丽的宫殿,享受奢华的生活。
而他,也是在这段岁月里出生的,老来得子的父亲对他百般疼爱,让他渡过了一个幸福的童年,也享受到了中上层阶级的生活。
尼基弗鲁斯还记得,那时父亲很高兴,曾经对年幼的他说,
“拉丁人来了也好,至少不用到处打点,也不用怕那群自吹自擂的贵族给他们的小儿子或私生子找产业,这群人要守规矩多了。”
父亲很鄙夷科穆宁贵族,甚至还在对拉丁人都鄙夷之上,在他看来这群宣称自己血统多么高贵的家伙,不过是一群拢断了上升渠道的卑鄙小人。
“在以前,罗马人靠得是能力,不是血统,能力不足那就从位置上滚下来,让能力够的人来做,他们所谓的高贵在曼努埃尔一世时期才开始吹,还不到一百年!”这是父亲说得一句话。
只不过,父亲最终没想到的是,他的产业最终还是被那些科穆宁贵族轻飘飘一句话拿走——而他是在父亲死了之后,才知道真相。
君士坦丁堡的剧变固然使得大量科穆宁贵族离开了帝都,但是终究还是有人留了下来。
这些毫不尤豫投靠拉丁人的权贵也在拉丁人的体系里获得了高位,继续在君士坦丁堡里作威作福。
而那个名字,尼基弗鲁斯现在还记得,狄奥多尔·布拉纳斯。
这家伙把他的女儿和城堡都给了拉丁人,得以继续站在这座城市的巅峰。
然后,他为了给几个仆人安排产业,就把他的父亲一脚踢开,拿走了他们家赖以为生的一切。
这个将女儿献给拉丁人的老贵族,仅用盖着纹章的信缄便抹去了三代人的经营,尼基弗鲁斯永远记得父亲攥着空荡荡的货单咽气时,窗外的马尔马拉海正泛起铁灰色的浪。
接下来是尼基弗鲁斯不愿意回忆的经历,父亲在如此打击之下,很快就重病去世,母亲没有多久,也随着父亲而去。
至于他们家的产业,则被拉丁人和布拉纳斯的仆人全部拿走。
就这样,尼基弗鲁斯从城市的中上阶层,变成了一个在街面上苟活的流浪者。
但好在,得益于父亲的名声和施恩,街坊邻居们多多少少都愿意给他一口饭。
就这样,尼基弗鲁斯得以渡过了那最艰难的几年。
由于曾经的教育经历,还有父辈的声誉,再加之街头养成的果断性格,尼基弗鲁斯很快就在人群中脱颖而出,他待人公平,照顾每个人的名声也流传开来。
同时,在迷宫般的暗巷里,曾经的商人之子完成了血腥的蜕变,他替犹太掮客追讨过债务,为热那亚水手藏匿过赃物,为社区捍卫过利益,不知不觉成为了社区的领袖。
也是因此,尼基弗鲁斯其实一直对他的决定怀有疑虑,那个选择无疑是把许多信任他的人推入了杀戮场。
而这个决定,则是引尼西亚军队进入君士坦丁堡。
帝都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市民们是世世代代盘踞于此的地头蛇,拉丁人从来都没有真正掌握这座城市,所以在成为社区领袖之后,尼基弗鲁斯从老人们那里知道,其实他们一直掌握着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
那是社区居民以前用来走私物资的暗道,但随着君士坦丁堡的剧变,这条暗道也不再使用。
在那一刻,尼基弗鲁斯的脑子就活络了起来。
拉丁人的颓势所有人都看在眼中,谁都知道他们完蛋是早晚,而且由于其可以吸引十字军的性质,又决定了罗马的复国势力必须拿下它才能安心。
尼基弗鲁斯不愿意等着尼西亚军队打进来,他要抓住这个机会,为他和社区争取到特权,足以让社区重归繁荣的特权。
所以,社区领袖一直都在通过密道,往外传递着信息,期望获得帮助。
他写信给皇帝,但是回信却给他打着官腔,拉扯着利益,显然对他充满怀疑,他写信给牧首,结果使者面牧首都面都没见到。
最后,他只能把信写个那个他无比憎恶的群体——科穆宁贵族。
尼基弗鲁斯深知,帝国如今的糟糕状况,完全是这群人造成的,他家庭的悲惨遭遇,也是这群人的杰作。
但是,他没得选。
而且这群人会不会回信也是问题呢。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上帝对他的惩罚,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尼基弗鲁斯几乎灰心绝意,回信来了。
一群贵族公子哥表示,他们要借此拿下君士坦丁堡,获得无上荣耀。
对于这群年轻人的回应,尼基弗鲁斯感觉很不靠谱,但是在这群人许诺他们会带来五百具装骑兵之后,社区领袖的观点变了。
五百具装骑兵,要是这支力量出现在城市里,立即就可以让城市易主。
而且,就算他们吹嘘数量,但能够达到一半也足够。
不过,即便如此,尼基弗鲁斯也没有第一时间相信,而是用了大量时间、派了好几次人手确认真实性——好在最后结果是完美的。
只不过,对他个人来说,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
领导那群贵族子弟的,是个布拉纳斯。
作为科穆宁贵族,布拉纳斯在1204年的剧变之后选择两头下注,一支留在君士坦丁堡,一支则前往尼西亚。
而现在看来,他们的策略取得了成功。
尼基弗鲁斯感觉,这是上帝对他的惩罚,对他求助仇人的惩罚。
但他又能如何呢?
还年轻时,尼基弗鲁斯曾经幻想过掀翻恶心的贵族,让市民再次掌权,让帝国回归帝国本来都样子。
而事实是什么样呢?在现实的重压之下,他被结结实实踩在了地上,只能承认现实,承认污秽,然后继续前进。
要到那个日子了,尼基弗鲁斯看着天空想到,站了起来,他得继续去准备准备,那一刻不能出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