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瓦西里非常适时的问道,他的眉头已然完全紧锁在一起。
“你应该知道萨莱的政治态势吧。”
多夫蒙特拿出了一张羊皮纸地图,把匕首插在了卷曲的一角上,这是一张瓦西里看来抽象的地图,而立陶宛王公的手指指向的,正是萨莱的位置。
瓦西里努力在记忆之中翻找,好在,信息没多久就浮现眼前。
如今萨莱气氛颇为微妙,在东方大汗认可的两位拔都之子死去后,术赤兀鲁斯(术赤之国)的汗位就落在了撒因汗的兄弟别尔哥之手。
别尔哥的上位虽然受到众人拥护,其中甚至还包括现存唯一一位拔都之子的支持,但是其中充满了疑点。
别的不说,光是拔都的长子和三子在一年内纷纷死去,就足以引起很多关于阴谋的讨论。
别尔哥的地位很不稳固,东方大汗对他的上位充满疑惑,哈拉和林的认可诏书至今未至,这使得萨莱与哈拉和林之间的气氛不可避免的染上紧张的色彩,汗国内部也动荡不安。
“我知道一些。”瓦西里说道。
“那你也应该知道拔都的孙子们对现状非常不满,领导那支西行鞑靼军队的,就是这些小辈。而最重要的是,他们只带着本部的部民,别尔哥并没有给他们军队。”
听着多夫蒙特的话语,瓦西里想到了很多。
拔都的小辈们虽然都拥有一些牧民,但是数量并不多,靠这想要拿下与涅夫斯基二分罗斯的丹尼尔,无疑是非常困难的。
但是,若是说要抓捕自己,那这个数量的部队就很合适。
这让瓦西里说不出话。
多夫蒙特把瓦西里的反应都看在眼中,正如瓦西里曾经对他感同身受,多夫蒙特也感到了浓浓的兔死狐悲。
他的境况,没有比瓦西里好上多少,回到立陶宛,就得面对四面八方的围剿。
“我想要和你说的,在这里都说了。”
多夫蒙特站了起来,拍了拍瓦西里的肩膀。
“现在,我该回立陶宛收拾我的绞刑架,瓦西里,这次是真的告别,愿上帝保佑,我们能够有再次会面的那天吧。”
年轻王子则依然陷入糟糕的前景中,见立陶宛王公站起,瓦西里也站了起来,和多夫蒙特握了握手。
“你为什么这样帮我?按理来说,我们之间应该已经两清。”
在多夫蒙特正要离开时,瓦西里不由得问出那个问题,他想要用些其他东西,转移自己糟糕的情绪。
“想来,我只是想在你身上寄托些什么吧,瓦西里,我们俩面对的,有什么差别吗?不都是绝望的前景吗?要是你可以活下去,那样也好。”
瓦西里愣住了,他没想到多夫蒙特会这样说。
不过转眼也就释然,正如立陶宛王公所说的,他们面对的,有什么差别呢?
多夫蒙特的确是领主,但是他要面对的,是来自整个立陶宛的重压,甚至拉丁人和罗斯人也会参与其中,这和他的困境比起来,的确是不分伯仲。
“愿上帝保佑你,多夫蒙特。”
瓦西里说道,而多夫蒙特回应他的,是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
突然,瓦西里感到惆怅与茫然宛如潮水,向他滚滚而来。
流亡的王子很是泄气,这才搏命杀死立陶宛之王多久,还没喘气多久,就要面对鞑靼人的追捕。
这种连续让他感觉未来毫无盼头,浓烈的疲惫感萦绕在心中,那种危险一个接着一个的应接不暇,让他很是无力。
但,还能怎么样呢?无论如何苦闷,所能做的唯有前行。
就这样,两支相遇不久的队伍再次分道扬镳,踏上了不同的但都充满艰辛的道路。
瓦西里坐在马鞍上,依然维持着亲兵首领的威严,但是他的内心是阴沉的,是装满了东西的。
他没有换道路,这条南行之路是在权衡利弊了很久后决定的。
这条路的确充满危险,但是也比其他路好,至少他们熟悉南方,当地的草原宗王与萨莱的关系也不那么密切,老队长在南方有不少可以用到的关系。
“大人,您用不着如此绷着,一切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老谢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瓦西里身边,老队长的脸上带着笑容,那是瓦西里记忆里长辈们脸上总是会出现的笑容。
话说回来,老谢苗无论什么时候,都保持着那么良好的情绪,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所以,瓦西里发出了提问。
“我在被奴隶船送到希腊后,最初是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矿坑里干活,那是一段很苦很苦的日子。”
谢苗讲起了在南方世界的经历,眼中闪着回忆的神色。
“那地方是个收割人命的魔窟,奴隶往往不久就会死于矿难,而即便干得长久,也会染上莫明其妙的疾病,活不了多久。”
“所以啊,我想要逃出去,都要想疯了,日日夜夜想,每时每刻想,可惜,我还没来得及行动,就看到工友的失败逃亡。矿主在矿坑面前,把我那工友打了个半死,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景象,我突然感觉,我此前日日夜夜的思索与计划,就象是一个笑话,没有机会,想得再久,最终只会让自己走向死亡。”
“我就放下了那些心思,老老实实挥舞镐头,因为我人高体壮,敲出来的矿石多,连带着我所在的小组,都因为产量的提高而受益,加之对其他人的一些照顾,还有对上面的一些贿赂,包括监工在内所有人都非常信任我。我就这样干着,一度都以为要在这里干上一辈子。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矿上终于有一天,看守的兵力不知为何减少,然后,我带着我的小组发动了暴动,进而引起波及整个矿场的大暴动,我在矿坑里面积累的名声,在此刻全面兑现。”
瓦西里听着谢苗的话,嘴角不由得上扬,不知道为何,在听了这个故事后,他感觉很轻松。
“大人,您现在可比我当年好多了,您现在已有两百多名壮士,您还有万军之中弑君的名声,您已经证明了自己,您已经不是出逃诺夫哥罗德时那个声名狼借的王公。”
“瓦西里大人,您回望这一路,难道这些都是在您的预料之中,靠提前准备去应对的?还不是当事情发生在面前,才去面对,才去解决。那么,现在为此而困扰,又有什么意义呢?相反,做好当下,却是在积累危险真正来临时克服它的助力。”
“当被狼群追赶时,逃亡的麋鹿从不会计算自己跃过了多少危险的裂隙。”
现在,在瓦西里看来,老队长刀刻般皱纹间的笑意是那么温和,甚至谢苗左眼上狰狞的伤疤看起来都那么温和。
他明白了,他为什么听到那故事会感到轻松。
老谢苗的话就象是寒冬里照入房间的暖阳,给瓦西里内心注入了力量,他感到一直萦绕在内心的问题终于获得了解答——不用再去焦虑,等到事情发生时,再去想如何面对吧。
而且,就象是老谢苗的经历,他应该慢慢积累一切资源,这都是在关键时刻到来之时,用来度过难关的工具——比如,他手上日益壮大的亲兵队,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突然,瓦西里感觉内耗被一扫而空,全身甚至都轻松了不少。
他向老谢苗投去感激的眼神,老谢苗只是点点头,他很高兴看到王子恢复过来。
唯有这样的瓦西里,才能带领亲兵队走下这艰苦之路。
不过,在瓦西里沉浸于被激发思绪时,谢苗打开了脖颈上的项炼,那里有一个女人的小巧画象,是老队长亲自画得,眼中浮现回忆的神色,然后默默将其合上。
也随着项炼的合上,老队长神色再次坚毅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