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再次降临。
窑厂里点起了几堆篝火,既能照明,也能驱赶蚊虫。
赵昊没有回家,就靠在窑身不远处的一堆干草上闭目养神。
窑身己经不再烫手,但依然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像一个沉睡的巨兽。
他能感觉到,村里很多人都没睡。
不少人家的灯火都亮到很晚,大槐树下,总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低声议论。
有期待,有担忧,自然也少不了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
“我看悬,哪有那么容易就烧出好东西的?”
“就是,他赵昊才多大年纪,要真是个窑神,早发财了。”
“等着瞧吧,别到时候烧出一窑的破烂,看他怎么跟大伙儿交代!”
这些话,断断续续地飘进窑厂,李大壮气得脸红脖子粗,好几次想冲出去跟人理论,都被赵昊一个眼神给拦了回去。
“由他们说去。”赵昊淡淡地说道,“等窑开了,东西摆出来,比什么话都有用。”
李大壮这才悻悻地坐下,嘟囔道:“真是一帮喂不熟的白眼狼。”
赵昊没接话,只是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
火光跳动,映着他平静的侧脸。
他知道,打破质疑最好的方式,从来都不是争辩,而是事实。
第二天,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上午,赵昊又去了一趟镇上,取回了张铁匠打好的凿子和大锤。
那凿子入手沉重,刃口闪着青光,一看就是好钢。
下午,当太阳开始西斜,赵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他走到己经完全冷却的窑门前,用手背贴了贴,感受着那冰冷的砖石。
“大壮,叫人!”他的声音不高,却传遍了整个窑厂。
这一声,像是一道号令。
原本寂静的窑厂瞬间沸腾了。李大壮扯着嗓子吼了一嗓子:“开窑啦——!”
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
很快,村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从西面八方涌了过来。
他们自发地在窑厂外围成一个大圈,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人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整个山坳都塞满了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座沉默的土窑上。
王西和崔嫂子也混在人群里,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嘴角都挂着一丝不易察愕的冷笑,准备看赵昊的笑话。
梁淑慧和叶芬妮也来了,她们站在人群的前面,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期待。
赵昊环视了一圈,看着那一双双复杂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柄大锤,走到了窑门前。
“昊哥,我来!”李大壮抢着要上前。
“不用,我自己来。”赵昊摆了摆手。
这第一锤,他要自己敲。
他掂了掂手里的锤子,找准了封窑时留下的缝隙,双臂肌肉贲张,抡圆了膀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
一声巨响,在山谷间回荡。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这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成败,在此一举。
“哐!哐!哐!”
沉重的大锤一次又一次地砸在窑门上,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村民们的心坎上。
碎石和干泥簌簌落下,封死的窑门出现了一道道裂纹。
赵昊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手上的动作却稳如泰山。
他没有用蛮力猛砸,而是极有技巧地沿着砖缝敲击,利用震动让封死的泥砖松动。
终于,随着“哗啦”一声,最上面的一块砖被敲了下来,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股夹杂着烟火和泥土气息的热浪从洞口扑面而来,并不灼人,带着一种独特的陶香。
“开了!开了!”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
“大壮,上凿子!”赵昊把大锤递给旁边的人,自己接过一把沉重的钢凿。
李大壮和另外两个身强力壮的后生也拿起工具,在赵昊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开始拆解窑门。
砖块被一块块地取下,洞口越来越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踮起脚尖,拼命地想看清窑里的景象。
窑内光线昏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里面堆叠着一个个陶器的轮廓。
“取东西!”赵昊沉声下令。
两个早就准备好的小伙子,戴着厚手套,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去,搬出了最外面、最靠近窑门的一摞碗。
这是第一批出窑的瓷器。
当这摞碗被放到外面的草席上时,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失望议论。
“这这是啥啊?”
“黑不溜秋的,上面还有裂纹!”
“颜色也不对啊,跟个土疙瘩似的。”
只见那几个碗,釉色灰暗,毫无光泽,碗身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有的甚至还粘连着窑灰。
别说卖钱了,就是拿回家盛饭,都嫌磕碜。
王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像是抓住了天大的把柄,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我就说吧!我就说他不行!这烧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一堆破烂!我们莽村的血汗钱,就烧出这么些个垃圾?”
他这一嗓子,立刻点燃了人群中本就存在的疑虑和恐慌。
“是啊,这可怎么办?我家的米都投进去了!”
“赵昊!你得给我们个说法!”
崔嫂子也阴阳怪气地附和道:“哎哟,某些人不是本事通天吗?怎么就烧出这种东西来了?这下好了,全村人跟着你喝西北风吧!”
一时间,群情激愤,质疑声、抱怨声、嘲讽声,像潮水一样向赵昊涌来。
李大壮急得满脸通红,想冲上去跟王西理论,却被赵昊一把拉住。
面对着几乎失控的场面,赵昊的脸上却没有什么慌乱的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灰败的瓷碗,又看了看满脸得意的王西,忽然笑了。
“王西,你这么急着跳出来,是怕我烧出好东西,打了你的脸吗?”
“你你胡说!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还想狡辩?”王西梗着脖子喊道。
赵昊没有理他,而是提高了声音,对所有村民说道:“大家伙儿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烧窑,最外面的这一圈,叫‘火头’,也叫‘牺牲品’。”
赵昊拿起一个开裂的碗,展示给众人看,“它们离火口最近,受火不均,就是用来测试窑内温度和气氛的。要是连它们都烧不坏,那才叫真的完了。真正的好东西,在里面!”
说着,他转身对窑口的人一挥手:“继续往里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