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党校的阶梯教室,窗明几净,带着一种学术殿堂特有的肃穆。上午九点,《领导科学与沟通艺术》课程准时开始。授课的是一位年近花甲、头发花白的王教授,据说曾给省里多位领导做过顾问,眼神温润中透着洞察世事的清明。
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目光扫过台下几十张充满求知欲的年轻面孔,缓缓开口:“今天我们不谈枯燥的理论,先听我讲一个故事。唐代名相狄仁杰,诸位都知道。有一次,边境两位大将因争功闹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兵戎相见。狄仁杰奉命调解。他分别宴请了两位将军。”
王教授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带着魔力将众人拉回千年前的长安。
“宴请甲将军时,狄公盛赞其勇猛,说‘将军镇守边关,胡人不敢南下牧马,此乃不世之功。乙将军虽有小胜,不过侥幸,岂能与将军多年苦劳相比?陛下心中,自是更倚重将军。’甲将军听后,怒气稍平,觉得狄公是明白人。”
“次日,宴请乙将军,狄公又换了一套说辞,‘将军奇袭破敌,扬我国威,朝野震动,此乃开创之功!甲将军虽资历老,但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未来边关安宁,还需仰仗将军这般锐气!’乙将军闻言,亦觉舒坦,认为狄公识货。”
“随后,狄公将二人请到一起,不再谈功劳大小,只谈边境安危、国家大义,分析若内斗不止,外敌必有机可乘,届时无论谁胜谁负,皆是国家罪人。最终,二人羞愧难当,握手言和,共同御敌。”
故事讲完,教室里一片寂静。林峰端坐着,心中却掀起了波澜。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在果城高新区,自己是如何搜集证据,在会议上与赵德明正面硬刚,虽最终扳倒了他,但过程剑拔弩张,也彻底将自己暴露在对手的视野中。那是特种兵的“斩首行动”,干净利落,却也刚猛易折。
“同学们,”王教授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狄公的高明之处何在?他并非和稀泥,而是精准把握了双方的核心诉求——被认可。他先分别给予了这种认可,安抚了情绪,建立了信任,最后再引导他们看向更高层面的共同利益。此谓,‘圆融通达,润物无声’。有时候,解决问题,并非只有正面强攻一途。”
林峰默默咀嚼着“圆融通达”四个字。他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更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伤敌亦可能伤己。而更高明的境界,或许是成为执剑之人,懂得何时该藏锋于鞘,何时该以剑鞘格挡,何时才需亮出致命的锋刃。直拳有力,但组合拳更能迷惑对手,保护自己,最终达成目标。
课后,是小组自由讨论时间。 ics是关于“地方保护主义与统一大市场”的利弊分析。小组里,来自省发改委的赵处长宏观视野开阔,言辞犀利;来自偏远山区的李县长则更关注本地产业的生存压力,语气急切。两人观点明显对立。
若是以前,林峰可能会基于自己的认知,选择支持一方,力图说服另一方。但今天,他没有急于发言。他认真地倾听着赵处长的数据和李县长的具体案例,不时点头,偶尔在本子上记录下双方话语中的关键点和情绪波动。当两人争执不下,目光不自觉投向一直沉默的他时,林峰才放下笔,微笑着开口:
“赵处长从全省乃至全国格局出发,高屋建瓴,令人佩服。李县长立足本地实际,关切民生福祉,情怀感人。我觉得,我们或许可以换个角度,不是讨论‘要不要破除’,而是探讨‘如何更好地过渡与衔接’?比如,省里能否在破除壁垒的同时,对一些确有困难的地区给予一定的转型扶持期或替代产业引导?既能推进统一市场建设,也能缓冲对基层的冲击。”
他没有否定任何一方,而是将双方的观点融合成了一个更具建设性的新问题。赵处长和李县长都愣了一下,随即陷入思考,之前的火药味悄然消散。林峰知道,这只是初步的尝试,距离狄仁杰的境界还差得远,但他已经迈出了从“兵”到“帅”思维转变的第一步。
果城,红旗街道经济发展办公室主任办公室。气氛远没有省委党校那般轻松。
吴婷面前放着“信诺贸易”再次发来的、措辞更加恳切优惠的供货协议,以及项目组内部一份由副主任何工牵头,几名技术骨干联名提交的《关于尽快确定催化剂供应商以确保项目进度的建议》。
“吴主任,‘信诺’的价格确实很有竞争力,初步检测也没问题。项目工期不等人啊。”何工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几分焦急,“我们反复测算过,用他们的产品,前期成本能下降一大截,这对我们街道的招商引资业绩是硬支撑。”
另一名年轻干部也附和道:“是啊,主任,林书记在的时候也强调效率。现在这么拖着,万一其他环节也卡住,耽误了‘旭日科技’落地,这个责任……”
吴婷能感受到来自内部的压力。她理解同事对进度的担忧,也明白成本优势对业绩考核的意义。她脑海中浮现出林峰离开前郑重的叮嘱:“越是看似诱人的机会,越要警惕其背后可能隐藏的风险。守住底线,就是最大的成绩。”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和却坚定:“何工,各位同事,你们的担忧我明白,追求效率和控制成本也没有错。但是,我们要对项目负责,对街道的长远发展负责。‘信诺’的价格异乎寻常,虽然初步检测合格,但长期稳定性和极端环境下的性能,才是决定项目成败的关键。这份完整的检测报告,不仅是程序,更是我们决策的依据和未来的‘免责金牌’。”
她拿起那份联名建议,轻轻放在一边:“在最终报告出来之前,我们不能被短期的利益蒙蔽双眼。如果因为我们的草率决策,导致项目后期出现重大问题,那时就不是业绩的问题,而是责任事故了。这个责任,我们谁都担不起。”
她的话有理有据,既肯定了大家的出发点,又牢牢守住了“安全”和“程序”的底线。何工等人面面相觑,虽然心里可能仍有想法,但一时也无法反驳。
“这样,”吴婷缓和了一下语气,“何工,你负责继续跟进检测机构的进度,催促他们尽快出具完整报告。小张,你整理一下国内其他几家主流供应商的资料和报价,做个更全面的对比。我们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她做出了安排,既坚持了原则,也展现了推进工作的诚意。
众人领命而去。吴婷独自坐在办公室里,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她知道自己这个“谨慎”的决定,可能会被一些人认为是“优柔寡断”或“不懂变通”,甚至可能影响她刚刚建立的威信。但想到林峰的信任,想到可能存在的风险,她知道自己必须顶住这股压力。这是林峰留给她的考题,也是她独当一面必须经历的锤炼。
果城市委,一间小型会议室。窗帘紧闭,只有桌上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陈国华坐在主位,面色沉静地听着市纪委刘书记的汇报。
“陈书记,周文斌案,我们按照您的指示,在深挖其经济问题的同时,重点关注了其资金流向。目前发现,有多笔来历不明的资金,通过复杂的渠道,最终流向了境外几个看似不相关的空壳公司账户。追踪难度很大,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刘书记的声音压得很低。
“关联性呢?能指向谁?”陈国华问得直接。
“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能指向马卫国或者更高层的人。资金链条在境外几乎断了。周文斌也咬死这只是他个人的贪污所得,与其他任何人无关。”刘书记顿了顿,“不过,我们注意到,这些资金流出的时间点,与国贸集团几宗大型资产处置的时间高度吻合。而当时,马卫国正是这些处置工作的主要推动者之一。”
陈国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声响。他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需要合理的怀疑和清晰的线索。
“嗯,”他沉吟片刻,“这条线不能放,但要更加隐蔽。可以尝试通过国际司法协作渠道,或者……借助一些民间的、商业的信息咨询公司,从侧面了解这些空壳公司的背景。注意,一定要合规,不能授人以柄。”
“明白。”刘书记点头,“我们会组织精干力量,外围入手,稳扎稳打。”
陈国华很清楚,马卫国不过是台前的小卒,真正的目标是其背后的刘国栋。但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他需要更多的筹码,更稳妥的时机。让纪委继续在外围敲敲打打,既能给对手施加压力,迫使其露出更多破绽,也能为自己最终的雷霆一击积累足够的弹药。
郊外别墅里,马卫国像一头困兽般烦躁地踱步。金丝眼镜男刚刚告诉他,吴婷再次拒绝了提前签约,坚持要等那该死的长期检测报告。
“这个臭娘们!油盐不进!”马卫国低吼着,一把将桌上的烟灰缸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她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应该不会。”金丝眼镜男相对冷静,“我们的‘样品’是特制的,常规和短期检测绝对发现不了问题。她这么做,更像是性格使然,或者……是林峰离开前特意交代过要谨慎。”
“谨慎?我看她是故意跟我作对!”马卫国胸口剧烈起伏,“不能再等了!夜长梦多!你必须给我想办法,从别的方面给她施加压力!”
金丝眼镜男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秘书长,硬来肯定不行。不过……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一方面,我让‘信诺’那边继续表现出极大的诚意,甚至可以主动提出更优惠的付款条件,麻痹他们。另一方面,是不是可以请区里……或者市里,某些关心项目进展的领导,出面过问一下?不用明说,只需表达一下对‘旭日科技’这类重点项目能否按时落地的‘关切’即可。来自上面的压力,有时候比我们直接出手更有效。”
马卫国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光。“对!你说得对!我这就打电话给老孙,他在区里分管工业,跟我也算有些交情,让他去问问进度,合情合理!”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拿起手机开始翻找号码。
他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每一次的催促和施加压力,都是在将绞索往自己的脖子上多套一圈。对手的冷静与他的焦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预示着这场暗斗的天平,正在悄然倾斜。
傍晚,林峰在党校食堂吃完晚饭,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独自在幽静的校园林荫道上散步。王教授的话和下午小组讨论的情景在他脑中回放。他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心中渐渐明晰:官场之路,刚猛不可持久,圆融方能行远。这并非放弃原则,而是追求一种更高效、更智慧的实践原则的方式。
与此同时,吴婷加班审查着其他供应商的资料,灯光下的身影坚定而孤单;陈国华在书房批阅着文件,思考着如何将纪委的调查与全市的发展大局更好地结合起来;而马卫国,则在忐忑与急切中,拨通了那个可能将他推向更深渊的电话。
四方势力,在不同的时空维度下,围绕着同一个看不见的战场,进行着智慧、耐心与定力的较量。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