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颍川,草木葱茏,生机勃发。扩建后的“清墨医馆”在井然有序中平稳运行,前来求医问药者依旧络绎不绝,但已不复月旦评结束初期的狂热与拥挤。林薇白日坐堂接诊,指导学徒,傍晚则常在药圃或静室整理医稿,日子充实而平静。然而,这份平静之下,暗流始终涌动。
这一日,林薇刚为一位的老者施完针,陈到便从外面回来,眉宇间带着一丝风尘与凝重。他如今手下已有数名可靠护卫,分班轮值,将医寓内外守护得铁桶一般,信息打探的网络也借助往来商旅和荀氏的人脉,铺得更开。
“林姑娘,”陈到寻了个空隙,在内堂低声禀报,“北面有确切消息传来。袁绍遣其长子袁谭为青州刺史,与公孙瓒所署的田楷在青州激战数月,互有胜负。不久前,朝廷遣使调解,两家现已罢兵。袁绍势力,算是正式进入了青州。”
林薇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青州……与幽州、冀州接壤。袁绍与公孙瓒的暂时休战,意味着北方的混乱局势进入了一个相对僵持的阶段,但矛盾并未根除,如同暂时休眠的火山。她更关心的是那个人的消息。
“那……幽州内部,可有新的风声?”她放下笔,看向陈到。
陈到摇了摇头,声音更低:“关于赵将军的消息依旧混乱。有说他在易京整训兵马,也有传言他因不满公孙瓒对刘虞旧部的清算,闭门谢客,郁郁不得志。还有更离奇的说法,称他可能已秘密离开,前往他处……真伪难辨。公孙瓒如今龟缩易京,内外消息封锁甚严。”
林薇轻轻叹了口气。乱世之中,消息隔阂如同天堑。她知道,除非赵云主动联系,或者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否则很难获取关于他的准确行踪。这份牵挂与担忧,只能深埋心底,化为她在此地扎根、积蓄力量的动力。
“继续留意吧,尤其是通往荆州、豫州方向的商旅,看看有无异常。”她吩咐道。若赵云真的离开幽州,南下是最可能的方向。
“明白。”陈到应下,随即又道,“还有一事,兖州方面,动静不小。”
“哦?”林薇抬眸。
“曹操已集结兵马,似有东进徐州之意。理由是徐州牧陶谦纵容部将,劫掠兖州边境。”陈到汇报着探听来的消息,“曹孟德如今打着为父报仇、安定地方的旗号,麾下文武齐心,士气颇旺。”此时的曹操,在外部看来,仍是那个在汴水之战中奋力追击董卓、试图匡扶汉室的忠勇之士。
数日后,荀彧再次来访。他此次从兖州回来,似乎带着更明确的任务。寒喧过后,他屏退左右,与林薇在静室密谈。
“林先生,”荀彧的神色比往日更加郑重,“彧此次返回,除了探望家人,亦是奉曹公之命,特来向先生致意。”
来了。林薇心中了然,面上不动声色:“曹公厚意,林薇徨恐。不知曹公有何指教?”
荀彧斟酌着词句,缓缓道:“曹公素闻先生仁心妙术,月旦评上更得子将先生‘器识宏深’之誉,心向往之。如今兖州新定,百废待兴,尤需先生这般大才,以医术安抚流民,救治伤患,稳固地方。曹公诚意拳拳,愿以兖州医官之首,乃至军中医曹之职相邀,并许先生开馆授徒,一应所需,皆由州府供给。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份邀请,不可谓不厚重。医官之首,军中医曹,几乎是给了林薇在兖州医疗体系的最高地位和施展才华的最大平台。曹操求贤若渴、不拘一格用人的名声,看来并非虚传。
林薇沉默片刻,没有立刻拒绝,而是反问道:“文若先生,曹公志向,林薇略知一二。只是,医者之道,在于活人,在于普惠。若入州府,为军中效力,固然能救部分将士,然则,兖州境内,乃至将来曹公兵锋所至之处的百姓,可能同样得享医药之惠?军中用药与民用药,可能公平调配?医者之手,是优先指向战场,还是更应顾及那些无力求医的贫苦黎庶?”
她的问题,直指内核,关乎理念与立场。她想知道,曹操所谓的“安抚流民”、“稳固地方”,在其整体战略中,究竟占据多大的分量。
荀彧显然没料到林薇会问得如此直接和深刻,他怔了一下,随即眼中露出更加郑重的神色。他沉吟良久,才道:“先生所虑,实乃仁者之问。曹公确有扫平群雄、匡扶汉室之志。然,欲成大事,必先强兵足食。军中伤患若不得救治,何以征战?流民若不得安置,何以生产?曹公曾言,‘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兵强粮足,方能外御强敌,内安百姓。医药之事,于军于民,皆不可或缺。曹公亦重视民生,屯田垦荒,招抚流亡,皆在推行。只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有时难免有所侧重,甚至……不得已而为之。”
他最后几句话说得有些含糊,但林薇听出了其中的未尽之意。乱世争霸,资源有限,军事优先是常态,甚至为了达成战略目的,可能会采取一些酷烈的手段。
林薇心中已有决断,但她知道不能直接拂了曹操和荀彧的面子。她缓和了语气,道:“文若先生坦诚相告,林薇感激。曹公求才之心,招揽之意,妾身深感荣幸。只是,林薇才疏学浅,于军国大事一无所知,仅略通医道。如今医寓初成,学徒未就,颍川百姓亦多有依赖。骤然北上,恐难当大任,反而姑负曹公厚望。不若容林薇暂留颍川,精研医术,培养人手,待日后略有小成,或时机成熟,再议此事,如何?”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表达了谦逊和对现有责任的看重,又没有完全关闭未来合作的大门,给双方都留有馀地。
荀彧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林薇的婉拒之意,以及她内心对纯粹医道和普惠百姓的坚持。他眼中闪过一丝惋惜,但更多的是理解和尊重。他知道,对于林薇这样的人,强求不得。
“先生志虑忠纯,彧明白了。”荀彧微微颔首,“既如此,彧便如此回复曹公。先生且在颍川安心行医,曹公那边,彧自会周旋。只是……”他顿了顿,提醒道,“先生既已进入曹公视野,日后此类招揽或试探,恐不会少。先生还需心中有数。”
“多谢文若先生提点。”林薇真诚道谢。她知道,荀彧在其中为她挡下了不少压力。
送走荀彧,林薇站在医寓门口,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心中并不轻松。拒绝了曹操的招揽,意味着她选择了一条更独立,也可能更艰难的道路。她必须让“清墨医馆”在颍川变得更加不可或缺,拥有更广泛的人脉和声望,才能在未来可能的风浪中屹立不倒。
她转身回到院内,对正在指导荀青、荀谷辨识药材的小蝶道:“小蝶,去请你陈大哥来一趟。”
不多时,陈到快步而来:“姑娘,有何吩咐?”
林薇看着他,目光坚定:“陈大哥,从明日起,我们开始筹备定期下乡巡诊之事。你帮我规划一下路线,挑选几个最缺医少药的村落。我们要走出去,不能只等着病人上门。”
陈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抱拳道:“是!我即刻去办。”
随着巡诊计划的激活,林薇更加忙碌。她不仅要处理医寓日常事务,还要准备巡诊所需的药材、器械,培训荀青、荀谷以及小蝶掌握更独立的问诊和简单处理能力。她将一些基础救护知识编成朗朗上口的口诀,准备在巡诊时教给乡民。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初平四年秋。颍川的秋色染黄了田野,而来自东面的消息,却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陈到带回的消息极其震动:曹操以报父仇为名,大举进攻徐州,攻势凌厉,连下十馀城。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秩序的恢复,而是骇人听闻的屠戮。曹军于泗水之畔坑杀徐州军民数万,尸体堆积,竟至“泗水为之不流”!所过之处,鸡犬不留,乡邑为墟!
消息传来,颍川士林为之震动。虽乱世之中屠城并不罕见,但如此规模、如此酷烈,依旧令人发指。许多原本对曹操抱有期待的士人,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林薇在医寓中听到陈到低声汇报的徐州惨状时,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倚着门框,望着院内那些蓬勃生长的草药,它们能治愈身体的创伤,却无法抚平战争带来的、刻入灵魂的残忍与绝望。曹操的形象,在她心中彻底清淅起来——这是一个有能力、有魄力,但也极度危险、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枭雄。她无比庆幸自己当初的拒绝。
“传令下去,”她声音有些沙哑地对陈到说,“日后但凡有从徐州逃难来的流民,无论伤病轻重,家境贫富,医寓一律优先接诊,分文不取。”
“是,姑娘!”陈到沉声应道,眼中也闪过一丝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