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地界,满目疮痍。越是靠近北海郡,沿途所见越是触目惊心。废弃的村落,焦黑的田埂,偶尔可见倒毙路旁的尸骸,皆被匆忙掩埋了事,只留下不甚明显的土包和盘旋不去的鸦群,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腐臭与绝望的气息。
队伍的气氛愈发凝重,连素来粗豪的张飞也收敛了咋呼,豹眼中时常燃着压抑的怒火。关羽抚髯的手势更显沉缓,丹凤眼开阖间寒光凛冽。刘备眉宇间的忧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他时常策马立于稍高之处,眺望北海方向,久久无言。
赵云下令全军加快速度,斥候如流水般派出去,带回的消息却一次比一次紧急:管亥部众围城甚紧,攻城器械虽简陋,但仗着人多势众,昼夜不停地轮番攻打,北海城已是岌岌可危。更令人忧心的是,斥候回报,城外流民聚集,状况极差,恐有疫病发生。
这一日晌午,队伍在一处废弃的村落外围暂歇,距离北海城已不足三十里。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异味似乎更浓重了些。
林薇从辎重车上下来,深深吸了口气,眉头立刻紧锁。这气味她太熟悉了,是伤口腐烂、排泄物堆积、以及……尸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是大规模伤亡和恶劣卫生条件下必然的产物。
“清墨姑娘,”赵云的声音自身侧传来,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眉头同样深锁,“你也察觉了?”他已换下银甲,只着轻便皮甲,但眉宇间的凝重比甲胄更沉。
林薇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不远处的荒草丛和废弃屋舍:“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采取防疫措施。将军,请下令,所有士卒,饮水必须煮沸,不得随意取用野外生水。接触过流民或可疑物品者,需用皂角或石灰水净手。若有兵士出现发热、呕吐、腹泻之症,立刻隔离禀报。”
她的语气快速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赵云没有丝毫尤豫,立刻对身边的传令兵道:“照林先生的话传令全军,即刻执行!”他转向林薇,眼神复杂,“北海城外情形,只怕更糟。”他依旧习惯在正式或急切时称她“先生”,而“清墨姑娘”的称呼则在平日更为自然,这细微的差别,两人都心照不宣。
“预料之中。”林薇语气平静,却带着沉重的力量,“围城日久,sanitation……卫生条件必然极端恶劣,瘟疫往往比刀剑更致命。”她用了更古雅的词,随即看向赵云,“我需要提前准备一些防疫和治疔腹泻、外伤的药材,可能需要分出一部分人手随我就近采集。时间紧迫。”
“可。”赵云点头,“我让陈到带一队人护你左右,务必小心,莫要远离大队视线。”
命令很快下达。陈到点了十名精干士卒,护卫着林薇和王婶(留下小蝶在车上看守重要药箱)在村落外围及附近山林边缘快速搜寻。林薇目标明确,黄芩、黄连、车前草、马齿苋、艾叶、苍术……凡是具有清热解毒、燥湿止痢、消炎止血功效的草药,她都仔细采集,并快速向陈到及兵士讲解辨识要点,效率极高。
陈到沉默地跟在她身侧,手握刀柄,眼神警剔地扫视四周,同时将林薇的话默默记在心里。他亲眼见过林薇医术的神奇,更敬佩她身处险境却始终冷静专注的心性,护卫之责之外,更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追随。
就在这时,前方探路的一名士卒急匆匆回来禀报:“陈曲长,林先生,前面山坳里发现大量流民!怕是……怕是从北海逃出来的,情况很不好!”
林薇与陈到对视一眼,立刻道:“带路!”
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地,眼前的山坳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密密麻麻的人群如同蝼蚁般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怕是有数百之众。大多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呻吟声、哭泣声、咳嗽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恶臭。许多人身上带伤,伤口化脓溃烂,苍蝇嗡嗡盘旋。更有一些人蜷缩在地,气息奄奄,显然已病入膏肓。
“这……”饶是陈到见惯了战场厮杀,见此人间地狱般的惨状,也不禁动容。
林薇脸色凝重如水,她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快步上前,目光如电,迅速扫视人群,进行着快速的检伤分类。她看到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发着高烧、抽搐不止的孩子无助哭泣;看到一个老人腿上的伤口生满了蛆虫,发出痛苦的呻吟;看到几个青壮年男子虽然虚弱,但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凶悍与警剔。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略显虚弱但带着戒备的声音响起。人群中站起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汉子,虽然衣衫褴缕,脸上带有菜色,但身形骨架尚在,眼神锐利,手中紧握着一根削尖的木棍。他身边也聚拢了几个同样带着敌意的男子。
陈到立刻上前一步,将林薇护在身后,手按刀柄,沉声道:“我等乃幽州公孙将军麾下,奉命前来救援北海!这位是随军医官林先生。尔等何人?”
那汉子听到“救援北海”,眼中戒备稍减,但依旧没有放松:“某乃北海城中军士王冲,护着部分百姓突围至此……你们,真是来救北海的?”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斗。
“千真万确。”林薇绕过陈到,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看着王冲,“王军士,眼下不是盘问的时候。这里很多人需要立刻救治,否则不等援军到,他们就要死在这山坳里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我需要人手帮忙,烧水,清理污物,照顾重症。你们当中还能动的,都过来帮忙!”
王冲看着林薇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些虽然风尘仆仆但装备整齐的兵士,尤其是陈到那沉稳如山的气势,终于咬了咬牙,扔下木棍,抱拳道:“但凭先生吩咐!”
在他的带动下,又有十几个尚有馀力的流民挣扎着站起来。
林薇立刻开始指挥。她让陈到带人就地取材,架起大锅烧煮开水;吩咐王冲带人将重症与轻症分离开,用树枝和破布搭建简易隔离区;让王婶带着几个妇人,用煮沸后晾凉的布条蘸着有限的烈酒和盐水,为伤者清理伤口。
她自己则穿梭在病患之间,银针在她手中翻飞,或刺入穴位止泻退热,或挑破脓包引流清创。她的动作快、准、稳,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恶臭与混乱都不存在。她甚至指挥兵士和流民,就地挖掘深坑,掩埋发现的尸体和清理出的污物,并撒上生石灰。
这一切,都被闻讯赶来的刘备、关羽、张飞和赵云看在眼里。
他们是听到斥候回报流民情况后赶来的,恰好看到林薇在一片混乱中沉着指挥、救死扶伤的景象。
张飞瞪大了眼睛,喃喃道:“这女先生……好生厉害!比俺老张杀敌还利索!”
关羽抚髯的手停住了,丹凤眼中首次对林薇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叹。他素来重义,亦知医者仁心,但亲眼见到一个女子在如此污秽险恶之地,展现出如此精湛的技艺和强大的行动力,内心所受的冲击非同小可。
刘备眼中则是满满的敬佩与感激,他对着身旁的赵云低声道:“子龙,林先生真乃当世活神仙!有她在,不知能多活多少性命!”
赵云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在污秽与病痛中穿梭的青色身影。看着她额角沁出的汗珠,看着她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看着她那双沾满污迹却稳定如初的手。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又酸又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中激荡。是骄傲,是心疼,是敬佩,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想要守护在她身旁的冲动。他握紧了拳,又缓缓松开,最终只是对身边的亲兵沉声下令:“调一队人过来,听从林先生调遣,协助维持秩序,保障安全。”
就在这时,一个被林薇刚刚施针止住抽搐的孩子,在他母亲怀里发出了微弱的哭声。那妇人愣了片刻,随即喜极而泣,抱着孩子就要给林薇磕头。
林薇连忙扶住她,声音带着疲惫却温和:“大嫂不必如此,让孩子好好休息,按时喂他喝药。”她指了指旁边刚刚架起、正在熬煮的药罐。
王冲,那个最初还心存戒备的军士,此刻看着林薇的眼神已充满了崇敬,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先生救命之恩,王冲没齿难忘!愿为先生效死!”
随着他的跪倒,越来越多被救治的流民,挣扎着向林薇表达感激。
林薇却只是摆了摆手,声音清淅而冷静:“都起来!保住性命,活下去,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现在,有力气的,继续帮忙!”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与不远处的赵云目光相遇。在那一片混乱与悲苦中,他的目光如同定海神针,沉稳,坚定,充满了无声的支持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林薇的心微微一动,一种奇异的安心感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她对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投入到下一个伤者的救治中。
关羽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淅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医者仁心,莫过于此。关某……佩服。”
张飞用力点头:“俺也一样!林先生,以后有啥事,尽管吩咐!”
刘备看着林薇,又看了看赵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欣慰。他上前一步,对着林薇和所有流民,朗声道:“诸位乡亲放心!备与赵将军既来,必竭尽全力,解北海之围,还青州百姓一个安宁!”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流民中爆发出阵阵压抑的哭泣和微弱的欢呼。
赵云走到林薇身边,递过自己的水囊,低声道:“歇一下,喝口水。”他的声音比平日更加低沉柔和。
林薇没有推辞,接过水囊,仰头喝了几口。清冽的水划过喉咙,缓解了干渴与疲惫。她将水囊递还,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指尖,两人都微微一顿。
“情况比想象的更糟,”林薇抹去唇边的水渍,目光忧心地望向北海方向,“必须尽快赶到城下。这些流民……需要药物,更需要粮食和安全。”
“我明白。”赵云点头,眼神锐利,“大军稍作休整,补充饮水后,立刻开拔。这些流民……我会留部分人手在此看护,待北海解围,再行安置。”
他看着她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那句“你自己更要当心”在喉间滚动,最终化作更实际的行动。他转头对陈到郑重吩咐:“陈到,林先生之安危,我便全权交予你了。此后,若非我亲至,无论发生何事,你首要之责,便是护她周全。可能做到?”
陈到抱拳,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末将誓死护卫林先生!某在,先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