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漫千山,冰崖之下,那道身影静立如亘古寒玉。
一树赤艳相思花在他身后凌霜怒放,朱砂点染琼瑶,似霞血沁透冰绡。
他身披月白长衫临风而立,宛若天地间最寂寥的一笔留白。
手中玉尘伞徐徐轻旋,伞面云涛翻墨,似将万里山河尽敛于方寸。
肩头冰晶雪氅垂落银狐毛领,十二枚冰琉璃在氅角相击,清音如碎玉鸣泉。
衣袂处银丝盘绕出寒梅映雪纹,枝影清峭,恍有暗香凝冻。
“南域王的小月亮。”
“怎会坠至此地?”
他冰灰色重瞳望来,如极地永封之渊。
“你是镇灵关五尊守将——砚冰。”
阮轻舞眸光倏亮,身影如蝶穿雪。
“我在天剑战区曾经见过你。”
确认并非竞争者,她足尖轻点跃向相思树,银发掠过赤枝时摘下一串琉璃红豆。
冰雪簌簌落满肩,她握着战利品回眸一笑。
“虚惊一场!此番头名,终究还是我的。”
“我来此是为采摘相思劫。”
阮轻舞轻扬手中那串琉璃红豆。
“你怎会也在此处?”
“镇灵关战事方歇,暂无需军医留守,故返此小住。”
傅筠寒抬手指向相思树,她这才发现虬结的赤枝间竟藏着一座精巧树屋,檐角悬着的冰铃正与风雪同鸣。
此处原是他的隐世之所。
“原来你是镇灵关军医。”
她眸光流转,打量他一身清贵气度。
“难怪瞧着文质彬彬。”
银丝绣的寒梅在他袖间若隐若现,倒更似杏林圣手。
“这些年哥哥受伤,多谢你的治疗。”
阮轻舞道谢。
傅筠寒折下几枝新绽的相思红豆,雪氅拂过冰阶。
“分内之事,不足言谢。”
他的声音如玉磬落雪,寂寥却温和。
“今日怕要扰你清静了——”
阮轻舞足尖轻点,落在他身侧的枝桠上。
“云上学宫大比正以此树红豆为题。”
“无妨。”
傅筠寒仰首望向漫天飞雪,眸子里倒映着纷至沓来的天骄灵光。
“能抵此境者,终究寥寥。”
“小月亮可是在等友人?外间风雪正寒,不妨入内暂歇。”
他微侧过身,药草的气息随风拂来,莫名令人心安。
细雪晶尘萦绕他周身翩跹不坠,落英拂过衣袂皆染寒香,恍若步步生莲的幻境。
“恰采了新雪正待烹茶。”
“那便叨扰砚冰了。”
阮轻舞嫣然应允,她本就想在此等候月沉璧等人——山中凶险,她终究放心不下。
“请。”
傅筠寒执伞引路,玉尘伞沿旋落星子般的冰晶。
锁骨间碎钻雪砂链流淌着星河般的碎光,额心坠子如辰星璀璨。
墨发垂泻似瀑,发间冰晶银流苏随步轻响,如风雪低语。
青丝结霜衔雪,足下寒莲次第绽开,呵气成雾间宛若谪仙翩然而来。
“吱呀——”
树屋门扉轻启,内里暖光裹着茶香涌出,与外间风雪恍若两个世界。
屋外结界如云絮轻拢,将外界纷扰尽数隔绝,唯余满室茶香氤氲。
飞雪不侵此间,傅筠寒端坐案前,素手烹雪,银壶中渐起松涛之声。
“南风山最清冽者,当属云意茶。”
他执壶斟茶,碧色茶汤注入冰瓷盏中,漾开袅袅烟云。
“砚冰竟知此山名为南风?”
阮轻舞眸光微讶,原以为他仅是偶然栖居,未料对此地如此熟稔。
“曾听一位故友提及。”
傅筠寒将茶盏轻推至她面前,霜袖拂过案几,带起细碎冰晶。
阮轻舞嫣然一笑,自储物镯中取出一盏琉璃碗。
“承蒙赠茶,便请砚冰品一品这雪玉山冻梨。”
碗中冰雕玉琢的梨瓣叠作雪莲形态,沁着丝丝寒雾。
傅筠寒凝视那晶莹剔透的冰梨,银色瞳眸一凝。
恍见多年前云魄捎回的信笺上,那人曾以飞扬字迹写道:
“雪玉圣山冻梨清甜,待春暖花开,定邀君共品。”
指尖无意识抚过盏沿冰纹。
“怎么?怕我下毒不成?”
阮轻舞见他迟迟不动,不由眨了眨眸子,眼底漾起狡黠笑意。
“嗯。”
傅筠寒竟坦然颔首,指尖轻抚茶盏边缘。
“你们兄妹经手之物,不敢轻尝。”
唇角虽噙着笑,语气却分明认真。
南域王与他的妹妹,皆是蛊毒一道的绝顶高手,他岂敢贸然入口。
“想不到砚冰这般惜命。”
阮轻舞莞尔,倒也不恼。
“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
他垂眸浅啜清茶,霜色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
“我虽通医理,于毒术却并非专精。”
日光透过结界落在他侧脸,肤色似初雪覆冷玉,一双凤眼飞挑入鬓,眼尾曳出墨色幽邃,瞳中宛若碾碎星河碎晶。他这人平生最喜洁净,最忌那些蛊毒,平日连对南域王都是敬而远之。
此番会在此隐居,不过因这南风山巅生着一味罕世药材,需守候花期采摘罢了。
“喵——”
一声软糯的猫叫倏然划破寂静。
只见一团雪白身影如云朵般扑来,金瞳流光溢彩,正是傅筠寒的爱宠云魄。
“云魄,不可伤人!”
傅筠寒急声制止,生怕这素来对外人凶悍的小家伙伤及阮轻舞。
谁知那白猫竟非攻击,反而轻盈跃入阮轻舞怀中,露出软乎乎的肚皮,亲昵地蹭着她的手腕撒娇,喉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小糯米团子,许久不见啦。”
阮轻舞轻笑出声,纤指熟练地挠着白猫的下巴。
“你家主人近来可好?许久未与我传书了——小仙子如今可还闹着要自尽?”
话音未落,她忽然怔住,抬眸正对上傅筠寒同样震惊的目光。
“你……是药王谷的小医仙?”
“别告诉我——你就是普渡大师?”
傅筠寒指尖茶盏险些滑落,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那位素未谋面、仅靠云魄传递书信的笔友“普渡大师”以为是位隐居山寺的得道高僧……
怎会是眼前这倾国倾城的南域小月亮?
恰巧,药王谷正坐落于南域境内,与雪玉圣山不过遥相对望。
“我一直以为,与我传书的是小仙女呢!”
阮轻舞忍俊不禁,指尖轻点云魄湿润的鼻尖。
两人虽相识多年,鱼传尺素,往来间早已视为知己,却阴差阳错从未相逢。
昔日她暂居药王谷时,竟也生生错过。
“那么个伤春悲秋、扫雪葬花的玲珑人儿。”
阮轻舞托腮望着窗外飞雪,唇畔笑意如融冰般漾开。
“书信里总透着股清愁,字字句句皆似花瓣落砚——我竟从未疑过是位公子。”
她想起那些鸿雁传来的笺纸:有时夹着干枯的桃瓣,墨迹被泪痕晕开少许。
有时绘着葬花图,题句“香魂一缕随风散”。
更多是长夜孤灯下的怅惘诗行,字里行间俱是冰弦断尽的寂寥。
云魄在她膝上翻了个身,金瞳倒映着主人微红的耳尖。
傅筠寒以袖掩唇轻咳一声,霜雪般的面容竟浮起薄绯。
“镇灵关的雪……下得总比别处苍凉些。”
原是铁甲寒刃间望见的月,血污残旗里拾得的花,都化作素笺上温柔脆弱的墨痕,遥递至南域山间。
怎料拆信读尽的,竟是这位能驭万蛊、笑睨生死的小月亮。
“上回去药王谷小住时,竟未能与你相见。”
阮轻舞遗憾道。
“那时镇灵关战事吃紧,我奉命前去支援,实在抽身不得。”
傅筠寒无奈轻笑,霜雪般的眉眼渐渐化开暖意。
“待战事暂平归来,你已离去多时。”
得知眼前这南域的小月亮便是与自己笔墨相交多年的挚友,他周身疏离之气消散,眸中冰霜尽融,只余星河流转般的温润。
姿态慵懒地倚向椅背,连袖间寒梅都似活色生香起来。
难怪当初他回到药王谷时,众人看他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原是如此。
“腿疾可大好了?要不要我替你瞧瞧?”
阮轻舞眸中漾开真切笑意,终于得见这位药王谷中神秘的小医仙真容——果真是雪淬玉琢般的人物。
其气质如九霄霜雪淬就,清绝孤高不惹尘俗。
似深谷冻泉映孤月,又似危崖冰松擎苍雪,风华灼目却令人不敢逼视,唯恐凡息灼染冰魂。
“多亏南域王出手解毒,如今已无碍。”
傅筠寒唇角微扬,霜色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影痕。
“为报此恩,我需在镇灵关担任五年军医。”
他抬眸望向她,眼里银辉流转如星河倾泻,空灵中带着诡艳的摄魂之美。
“这些年多谢小月亮书信宽慰,若非如此,我未必能走出昔年阴霾。”
月白袍上银纹似冰河暗涌,腰间银雕带悬着的蓝水晶佩光华潋滟,如泪凝寒潭。
结界外风雪依旧呼啸,屋内却暖意丛生。
“其实我只是贪图云魄可爱,想让它多送几次信罢了。”
阮轻舞狡黠地眨眨眼,指尖轻挠白猫的下巴。
“它这般软糯,谁抵得住呀?”
“原是如此。”
“我竟是顺带的。”
傅筠寒失笑,终是执起那盏冰雕玉琢的冻梨。
“咦?现在不怕我下蛊了?”
阮轻舞促狭地挑眉,看他优雅咬下一口清甜的梨瓣。
“嗯。”
傅筠寒咽下沁凉果肉。
“现在不怕了。”
曾几何时,他遭人毒害从云端坠入泥淖,一身傲骨尽碎,只想以死了结残生。
是那日风中飘落的绝笔信,被恰巧途经的她拾得。
当云魄追回信笺时,素纸已添了新墨。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墨迹清逸如她眉眼,字字叩心:烦恼本空,逆境如云,心若不执,何来困扰?
“你这气色不太好,还是让我仔细瞧瞧吧!”
阮轻舞眸光温润,语气却不容拒绝。
“哥哥他最精通的是下毒之术,解毒不过是顺手研习,未必除得干净。”
她起身行至他身侧,月白裙裾拂过满地霜华,玉指轻轻搭上他腕间。
触及肌肤的刹那,一股蚀骨寒意骤然袭来,冻得她指尖微颤。
“这还叫无碍?”
她蹙起黛眉,凝神感知脉象。
“寒毒已侵髓入骨,绝非寻常毒物所致。”
“至少,已能重新站立行走。”
傅筠寒微微侧过脸,长发掩去眼底晦暗,他轻轻抽回手腕,袖摆掠过时带起细碎冰晶。
“别碰……会冻伤你。”
结界外风雪呼啸,他垂眸望着自己冰纹蔓延的指尖,恍如凝视一件逐渐碎裂的玉器。
“你这分明是讳疾忌医。”
阮轻舞不由分说地攥住他欲缩回的手腕,力道轻柔却不容挣脱。
指尖莹光流转,生生定住他周身逸散的寒雾。
“过来,我为你疗伤。”
她牵起他冰雕玉琢般的手,引向窗边的云纹软榻。
“总不能白让哥哥使唤你这么多年,当军医很辛苦的,算起来……五年之期早满了吧?”
“嗯,早已过了。”
傅筠寒任由她牵引,霜色衣袂拂过满地流光。
“如今留下,只是舍不下镇灵关的弟兄们。”
沙场白骨累累,若缺了医仙援手,不知要多添多少亡魂。
“你呀——”
阮轻舞轻叹一声,掌心暖意如春溪化雪,徐徐渡入他灵脉。
“自己都脆弱得像捧初雪,偏生揣着颗春风化雨的心。”
她从未想过,这具冰雪铸就的躯壳里,竟藏着比骄阳更灼热的力量。
寒毒蚀骨之下,仍在为他人撑起一片晴空。
“小月亮,此寒息无药可解……不必为我徒耗心力。”
傅筠寒轻声叹息,霜睫低垂间掩去眼底痛楚。
云魄焦灼地绕着他足边打转,喉间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信我。”
阮轻舞却执拗地握紧他冰冷的手,竟将他灵脉中肆虐的极寒之气引向自身灵海。
只见她眉心微蹙,灵台处一株冰晶昙花骤然绽放,贪婪吞噬着缕缕寒雾。
“你做什么?!”
傅筠寒骇然色变,当即要抽回手。
“这会冻碎你的魂魄!”
却被她骤然发力反压住手腕,整个人欺身逼近,将他牢牢困在云榻之间。
“别乱动——”
阮轻舞发间山茶流苏垂落在他颈侧,吐息如暖雾拂过他冻结的唇瓣。
“再挣扎的话……我就亲哭你。”
话音如咒,傅筠寒瞬间僵如冰雕,连睫羽都凝滞不动。
唯有胸腔中心跳如擂鼓,震得冰层咔嚓作响。
“呵——”
见他终于安分下来,阮轻舞继续专注地吸纳着他经脉中的寒气。
令她惊异的是,这股蚀骨寒意竟与她灵海中那缕曾护她性命的寒息同源同脉,如冰雪邂逅故人般自然交融。
不知过了多久,傅筠寒只觉禁锢多年的冰壳寸寸消融,久违的暖意自四肢百骸苏醒。
少女温软的呼吸拂过他下颌,发间山茶香与药草清香交织成令人心悸的气息。
“小月亮……”
他声音微哑,似春溪破开冰层。
“可以了,这次……我是真的无碍了。”
云魄欢喜地跃上软榻,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主人恢复温热的手背。
结界外风雪依旧,屋内却仿佛有千树梨花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