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主转身向山里走去。
巫的力量皆源于蛊虫,肉身强度与凡人相差无几。
如果不骑乘特制的蛊虫赶路,便只能如寻常人一般靠双腿跋涉。
刚靠近后山,一阵诡异的歌声便顺着山风飘来,在山间盘旋回荡。
一群脸上涂抹着彩纹、身上挂满各种兽骨饰品的女巫,正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一边跳着姿态诡谲的舞蹈,一边吟唱着晦涩的歌谣。
圆圈中央,是一座巨大的毒池。
那冲天的紫光,正是源自这池水。
池中,竖立着一个个颜色各异的“茧”,大部分黑紫,只有三个是洁白之色。
这些茧象一朵朵莲花的花苞,静静悬浮在毒池之中。
其中,那几枚雪白的茧子不断发出“怦咚、怦咚”的声响,象是心跳。
而那些黑紫的茧子,则毫无动静。
巫主走入这片局域,向主持仪式的那位女巫询问道:
“进度如何?”
女巫闻声转过脸来。
她的面庞干枯苍老,身躯瘦骨嶙峋,唯有一双眼睛锐利无比。
“回巫主,这一批的‘圣童’资质上佳,已有三人成功坚持到了‘融毒’阶段。”
“只待他们彻底吸纳‘蚀心紫魇’之毒气,完成肉身与神魂的最后淬炼,便可破茧成蛊,为我族所用!”
“三个?”巫主眉头紧锁,“是否太少了?我记得各部献上的‘圣童’,初选便有百人之多,这还不算前期在各部落内部筛选所消耗的数量。”
要知道,唯有那些能在剧毒瘴气中存活下来的孩童,才有资格被送来成为“圣童”。
这一轮轮残酷的筛选下来,一些人口稀少的小部落,甚至已经因此血脉断绝。
女巫却毫不在意地回道:“值得!巫主,您要明白,这可是‘蚀心紫魇’!”
蚀心紫魇。
其来自于巫们多年前,在一处极深的地穴中发现的一具庞大无比的巨虫尸骸。
那似乎是一只蝴蝶,体型却堪比一座小山丘!
虫尸散发着紫光,任何活物稍一靠近,便会从肉体到灵魂彻底湮灭,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巫们意识到了这具虫尸的价值。
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后,从中提取出了紫色的晶体,也就是紫光的来源。
此后数十年,巫们耗费无数心血,试图掌控这股力量。
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死伤惨重,最终只能将其封存于后山。
直到…那批北上的巫归来。
他们的北上之行堪称惨烈,几乎全军复没。
但也并非全无收获。
他们从北方带回了许多有价值的东西,其中就包括来自妖族的秘术。
统治世间千年的种族,即使落魄了,也有不少可取之处。
巫们将妖族秘术与自身蛊术相结合,历经数年钻研,终于找到了驯服这蚀心剧毒的方法。
甚至将其威力推向了更高的境界,命名为“蚀心紫魇”。
蚀其血肉,腐其心脉,缠其神魂,如坠噩梦,永世不得解脱。
“现在,只要‘蚀心紫魇’能与这些我们千挑万选出来的‘圣童’完美结合,炼成‘圣蛊’…”
“我等,便能拥有与北方高阶修行者正面抗衡的力量!”
女巫激动万分。
“三个,足够了!尤其是中间那枚最大的雪白茧子,”她抬手指向毒池中间,“里面的小女娃天生拥有万毒不侵之体,简直是为蚀心紫魇量身打造的最佳容器!”
女巫正欲继续细说圣蛊的种种神异与强大,突然,几名正在跳舞的女巫毫无征兆地发出凄厉的惨叫。
与此同时,毒池之中,一个原本规律搏动着的白色茧体,迅速黯淡,转化为了死寂的黑紫色。
“……”
巫主沉默地看着池中的变化,宽大的兜帽屏蔽了他的面容,让人无从窥探其下的喜怒。
女巫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徨恐地低下头:
“巫主,这…”
“还剩两个。” 巫主声音嘶哑,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希望,下次过来时,不要只剩下一个了。”
说完,他不再看那名惊慌失措的女巫,手中木杖在地面一点,转身便沿着来时的路走远。
“大吉!巫主!是大吉啊——!”
才刚走出后山禁地的范围,巫主便听见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伴着几名巫跌跌撞撞的身影从前方密林冲来。
几人脸上尽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看他们这般兴奋,显然是算到了什么吉兆。
然而巫主心中却毫无波澜。
只因他心知肚明,他们这套占卜之术,本质上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
无法运用灵气沟通天地的他们,根本无从窥探的天机。
当年为了稳定人心,才编了一套看起来象模象样的占卜流程,凑合着过了这么多年。
知晓占卜的真相,巫主看他们那兴奋的样子直摇头。
吉兆就吉兆呗。
反正也是假的。
高兴成这样,骗子当久了,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莫不是忘了,北行的队伍出发前,他们也算到的大吉?
“莫要喧哗!” 巫主顿了顿手中的木杖,打断了他们的欢呼,“究竟何事?”
最年长的那位占卜巫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斗,抢着回道:
“大吉!巫主,确是大吉之兆啊!我们几人分开卜问,所得卦象竟全然一致,皆指向吉兆!这预示着我巫部的命运,或将迎转机!”
巫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转机?
大吉?
这话早点说,他或许还会心存一丝侥幸,现在?
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三个圣童刚没一个,族人也一直在逃散。
吉在哪儿?
转机在哪儿?
他甚至连斥责他们的力气都懒得花费了。
只随意应付了几句,便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回了那片被毒雾笼罩的沼泽。
有这闲工夫欢呼雀跃,不如多炼几只蛊虫。
多一分实力,便多一丝在这残酷世间挣扎求存的可能。
……
溯影结束。
祝馀立在原地,一时无言。
看到那用人缝合成的怪物,他算是知道巫发癫的原因了。
这种怪物并非巫们的首创,他们大概率是在北行途中见识过类似的造物,从而获得了灵感。
在北方,这种邪异的造物存在已久。
其源头据说可追朔至妖族的一项古老秘术——“接肢”。
这秘术最初是荣耀的像征,一些得到认可的妖族后生会接上强大先祖的肢体,获取传承和庇佑。
但后来又在这基础上演变出了一种酷刑。
将犯下重罪的妖拆解,再与其他罪妖的肢体拼接融合,炼制成丧失理智、只知杀戮的怪物,扔进决斗场中拼杀,供众妖观赏娱乐。
人族崛起后,从被击败的妖族那里获得了这项秘术,并“物尽其用”,创造出了属于人族自己的怪物。
制造它们的修行者,称之为“人魈”。
而在凡人眼中,它们则是可怕的“孽物”。
这玩意儿,简直是对“人”这一存在本身的极致亵读。
它是彻头彻尾的驳杂与混乱的化身。
以无辜者被折磨致死时产生的滔天怨念为魂,以他们承受的极致痛苦为力量源泉。
在这个有灵的世界中,强烈的情感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能量。
何况人还是万物之灵长。
那些被折磨致死,又在死后被粗暴缝合的人们,其体内滋生的滔天怨念、痛苦与恐惧,产生出了成极其浓烈的凶煞之气。
所过之处,生机断绝。
用作“材料”的生灵原本越强大,炼制出的“魈”也往往越可怕。
北方各方自称为“神庭”的人族修行者势力麾下,都不乏由这种人魈组成的军队。
尽管这一邪法丧尽天良,但不可否认,它确实能相对快速地批量制造出可堪一用的战力。
远比训练手持冷兵器的凡人军队要可靠得多。
唯一要克服的难题,就是自己的良心。
巧的是,修行者们已经没有良心可言了,他们都不再将凡人视作同族。
在他们眼中,摆弄凡人的肢体,与孩童拆解虫子取乐并无二致,没有半分心理负担。
而现在,这等灭绝人性的邪术,竟也传到了南方。
不过,巫们炼制出的人魈,比起北方的同类要粗糙许多。
怨煞之气也远不如北方版本那般浓烈骇人。
若是换成北方标准的人魈来追击,眼前这些部落民,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活着逃出来。
但这结局,想来并非因为巫们心存善念。
既然已经做出了用人炼蛊的行径,他们的良心恐怕也所剩无几。
能让这些部落民逃出生天,主要原因恐怕还是巫们的水平不够,与北方的修行者相比差得太远。
这,或许也正是他们北行归来后突然发疯的根源所在。
在亲眼见识过北方修行者真正的实力,认识到双方那令人绝望的差距…
所有的幻想与回归故土的希望彻底破灭之后,他们的心智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压垮了。
以至于最终走向极端,为求自保而染指邪术,将毒手伸向了本该由他们保护的族人。
不知那位开创了蛊术,本意是想为族人寻一条生路的先贤“巫”,看到后继者们不仅未能用此术守护族人,反而将族人当作了炼蛊的材料后,会作何感想。
祝馀心中暗叹,摇了摇头。
他看向眼前情绪已逐渐平复的巫部部众,坦言道:
“北方可不是个好去处,那里的情况比南方还要恶劣得多,你们所见过的怪物,在那里只会更多、更恐怖。”
“我知道有一个好去处,里面全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大家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然后发展壮大后,杀出去淦他娘的神和巫。
大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祝馀本是一片好意,却不曾想,部落民们低声商议片刻后,还是婉言拒绝了。
那位代表发言的老者躬身道:
“感谢大人的好意。但是…我们还是想继续向北,去碰碰运气。明天一早,我们就会再次启程。”
祝馀耳力过人,听清了他们的私下交流。
他们不是不知北方凶险,只是不愿相信他而已。
连曾经发誓要保护族人的巫都背叛了他们,又怎能轻易相信一个陌生的修行者?
谁又能保证,眼前这位看似友善的男子,日后不会突然翻脸,也对他们动手?
与其将身家性命寄托在这些随时能让他们万劫不复的强者身上,不如趁着他还没翻脸,赶紧跑远些。
左右不过这么点人,随便找个偏僻的山沟沟,便能勉强过活。
天下之大,总不至于那般倒楣,躲进深山老林里还会被逮住吧?
见他们去意已决,祝馀也不再强求。
他为他们指明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便转身离去。
这一来一回没花费太多时间。
当他回到山谷时,众人仍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为玄木城的新同伴们整理安排住所。
季土见到只有祝馀一人回来,不禁朝他身后张望了一下。
“看什么呢?”祝馀问道。
汉子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祝先生您每次外出回来,总会带些落难的人回来。我还以为这次,您也会把那些部落民给捡回来呢。”
祝馀淡淡一笑:“他们不肯留,人各有志,便随他们去吧。”
这些部落民与谷中众人不同。
毕竟,他对他们没有救命之恩,缺少创建信任的契机。
而且部落民们与他们的目标也不一致。
前者已经被打垮了,不想也不敢再拿起武器与谁为敌。
只想寻个偏僻的地方,从此与世隔绝,偏安一隅。
而祝馀所聚拢的这些人,斗志仍在。
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积蓄力量,有朝一日打回北方,向那些所谓的“神”讨还血债。
目标南辕北辙,即便强行将部落民带回山谷,理念不合,分道扬镳也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这些部落民的到来,倒是给祝馀提了一个醒。
南方,还存在着广袤的土地和未被充分开发的资源。
无论是茂密的原始森林,还是地下的矿藏,都是发展机关术所需要的。
而目前占据那片土地的,不过是一群被北方修行者吓破了胆的巫。
既然如此,为何不先将目光投向南方?
只要能够占领那片土地,集成当地的人力与物力,抓紧时间种田,把机关术点满,待中原有变,再大军北伐!
更何况,南方的蛊术也颇有独到之处。
若能妥善利用,对凡人而言,无疑是极大的助力。
这么一想,南下战略,不仅可行,甚至极为必要!
既已决心南下。
祝馀一刻也不耽搁,在吩咐季土等头领守好家后,便当即动身向南而去。
照部落民们的说法,巫还在不断抓人炼蛊。
若不尽快阻止,只怕用不了多久,那十万大山就要沦为又一处人间魔域了。
……
现实。
幽深的地底。
苏烬雪、绛离、元繁炽、玄影四女分据四方,将盘膝闭目的祝馀严密地护持在中心。
此刻,这地底空间内,只剩下他们五人。
天工阁的长老们以及玉人,都已遵照指令返回地面待命,以防不测。
突然,元繁炽娇躯微不可察地一颤,黛眉微蹙,唇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唔…”
声音虽轻,却立刻引起了另外三女的警觉。
“元妹妹,可是有哪里不适?”
绛离率先开口。
元繁炽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又静默了几息,方才缓缓睁开眼眸。
她轻轻摇头:
“不…我只是…看到了前世的幻象。”
“什么?”
此言一出,苏烬雪、绛离、玄影三女的脸色皆是微微一变。
尽管她们各自都对自身的前世充满好奇,但眼下身处的地底,绝非是什么绝对安全的环境。
若是一个接一个都象之前那般陷入沉睡,谁来为祝馀护法?
元繁炽看出她们的担忧,解释道:
“此次与先前不同。我虽身处幻象之中,但意识却保持着清醒,仍能感知到外界的动静,并非象之前那般沉睡不醒。”
“是么…”
听她这么说,三女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了些许。
然后才后知后觉一件事:
她们看到前世幻象的顺序,会不会和祝馀找回这一世与她们相关的记忆顺序一样,都是由前世遇见祝馀的时间先后所决定的?
若是如此…
那岂不是说,元繁炽,竟是祝馀前世第一个遇见的人?!
一念及此,三女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纷呈。
虽各有不同,但显然都称不上是高兴。
玄影的表情是最不爽的。
这一世落在后面也就罢了,怎地上一世还是落后?
就不能让她第一个遇见夫君吗?
不过,转念想到自己毕竟是这一世第一个与祝馀拜堂成亲的,那股郁闷又平复了一些。
先赢不算赢,赢到最后才是真的赢。
管她们一个个领先多少,先吃到肉的终究是她!
仅这一项,她就赢太多了。
如果说玄影尚能找到自我安慰的由头,那么苏烬雪就是纯粹的难受了。
前世记忆一来,连“第一个与郎君相遇”这项成就也被元繁炽夺了去。
输麻了。
与将情绪直接写在脸上的玄影和苏烬雪相比,绛离表面上依旧维持着温婉的笑容,只是那笑意较浅。
她轻声问道:“元妹妹方才都看到了些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玄影和苏烬雪闻言,虽未开口,却也都竖起了耳朵。
元繁炽定了定神,开始讲述幻象中的所见:
“前世的我,出生在一座名为‘玄木城’的人族小城。此城因不甘受‘恶神’鱼肉,便暗中研究‘机关术’,以期获得反抗之力。”
“机关术?” 绛离略显讶异,“此物…据传不是你们天工阁所创么?”
“不完全是。”元繁炽摇头,“机关术源头甚多,天工阁只是其一,又在后来博采众长,将各流派精华融会贯通,推至更高境界。”
“我在幻象中看到的,应该是机关术的雏形。”
“那所谓的‘恶神’,又是什么东西?”苏烬雪追问,“真的是传说中的神明吗?”
元繁炽再次摇头,许是受前世记忆的影响,在说起恶神时,声音都变冷了:
“并非真神,不过是一些强大后便自命为神的人族修行者罢了。”
“因实力强大便自封为神么?” 玄影嗤笑一声,“听起来,倒也不足为奇。”
在等侯祝馀重生的百年里,她走遍了天下,倒也碰到过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看一眼都欠奉。
元繁炽继续道:
“玄木城暗中研究机关术的行为终究还是暴露了。恶神震怒,欲降下所谓‘神罚’,毁灭整座城池。”
“在灾难降临之前,城主挑选了一批机敏的后辈,让他们携带记载着机关术要义的兽皮,分头逃离,以期保留火种。”
“我的前世,便是其中之一。”
“逃难途中,同伴们先后遭遇不测…在我生死一线之际,是前世的祝馀出手救下了我。”
“后来…我便拜了他为师,跟随他学习…”
出手相救…
拜师?
苏烬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问:
“该不会还是在雪山里吧?”
元繁炽好奇地看向她,问:
“你怎么知道?”
是啊,我怎么知道。
苏烬雪一个字都不想说。
此时此刻,她只觉难受。
那眼泪都往肚子里流。
这全是自己这一世的经历啊!!!
这下可好,自己倒成后来者了。
看出剑圣大人心情不佳,三女也没人再触她霉头。
和她最不对付的玄影,也只是偷着笑,被出言嘲讽。
绛离则问起了后来的事:
“然后呢,你们又经历了什么?”
元繁炽道:
“他得知了玄木城即将被毁灭的事后,赶去搭救,留下一位白衣女子保护我。”
“虽不知其身份,但我猜就是他前世的师尊。”
“这女子没有和我交谈太多,不久后祝馀就带着救下的人回来了,然后便带着我们一行人,一路南下,最终在一处山谷安顿下来。”
“我被安排到了工坊里,钻研机关术。”
“结果…”
她举起左手,有些不好意思。
“在造机关不小心伤着手了,唔了一声,然后就被叫醒了。”
绛离忍俊不禁。
这元妹妹明明是最聪明的,但有时候真是呆得可爱。
难怪阿弟喜欢逗她。
她笑了笑,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
“你们到了南方?有多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