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帝陵旁。
不日便要启程前往西域,祝馀与武怀瑜席地而坐,面前青石上摆着切好的卤肉、蒸得软烂的羔羊肉,以及两坛启封的美酒。
帝陵设有结界,即使在冬季,依然一副生机盎然之象。
远处松柏苍翠,陵寝肃穆,此处却多了几分难得的闲适。
“干!”
两只陶碗相碰。
武怀瑜仰头满饮碗中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舒坦地叹了口气,笑道:
“上次咱们象这样对坐饮酒,是多久前的事了?”
祝馀想了想,说:
“咱俩好象从没单独喝过酒。所以没有上次,今日便是头一回。”
武怀瑜是个武痴,枪不离手,空闲时间全用在修炼上了,两耳不闻窗外事。
只有家宴之时,才会来喝上两杯。
“这也不是咱俩单独喝啊,”武怀瑜笑着,朝帝陵举碗示意,“大哥也在看着呢。”
“这倒也是。”
祝馀亦笑,随即略带讶异道:
“没想到三哥也会说玩笑话了,实属难得。”
武怀瑜抚须道:
“哪有人能几百年不变的。”
“我呀。”祝馀指了指自己,“你瞧瞧,如今的我与百年前可有何分别?”
武怀瑜当真仔细端详他片刻,认真答道:
“没有,还是那副…灵俐样。”
“是想说‘贱样’吧?”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关我事。”
两人对视片刻,终究绷不住,一同放声大笑起来,惊得林间飞鸟扑棱棱掠起一片。
“来来来,”武怀瑜提起酒坛,将两只空碗再次斟满,“就为你这历经百年沧桑,而赤子之心未改,当浮一大白!”
祝馀同样举碗:“也为三哥历经世事,更为通透豁达,干杯!”
两人复又朝向帝陵,遥遥一敬,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酒碗落下,武怀瑜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化作一丝复杂的慨叹。
“年少时,总觉得这样的日子稀松平常,天经地义。”
“待到兄长们相继离去,才恍然惊觉,能与兄弟痛饮畅谈、毫无顾忌的时光,是何等珍贵。”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陷入了回忆。
“我还记得,与大哥最后一次喝酒…那时二哥已经去了,武家我们这一辈,就只剩我与大哥两人。”
“人老了,就爱回忆过往。”
“那天,我们借酒聊起年少时在檀州走镖的日子,聊起一家人围坐的时光,聊起起兵反虞时的峥嵘岁月…”
“…说着说着,便是泪流满面,抱头痛哭。”
彼时大炎立国数十载。天下是太平了,武家却再难安宁。
“俗话说,人前显贵,闹里夺争。”武怀瑜长叹,“武家得了这天下至贵的皇位,风光无限。”
“可内里的波涛,却远比当年在檀州走镖时,更为凶险莫测。”
“我们这一代,终究是兄弟情深,能相互扶持。”
“可下一代,下下代…却并非如此。”
“大哥对此早有预料。帝王之家,自古便是争斗不休。”
“只是他未曾想到,自己尚在人世,子侄辈就按捺不住,尤其是他那几位皇子…”
“武家不是什么显赫大族,当年大哥为稳固江山,不得不与几大豪族联姻,迎娶了数码世家小姐。”
“结果…”
武怀瑜苦笑。
“她们身后那些野心勃勃的豪族,便想借此东风,染指皇权…”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后宫诸妃亦是暗流涌动,不得安宁。”
“自那以后,大哥便终日忧心忡忡。他尚在,诸子已开始争权夺利…待他死后,又该是何等惨烈的局面?”
“不是还有你在么?”祝馀道。
他没提元繁炽。
想也知道,她才不会管武家内部怎么样。
但武怀瑜对此也近乎放任,却让他有些意外。
武家老三虽性子木纳,却绝非绝情之人,怎会坐视亲兄弟的子孙后代自相残杀?
武怀瑜沉默下来,良久,方自嘲一笑:
“皇室内斗,非人力所能扭转。欲壑难平,一旦坐上那个位置,便注定身处血雨腥风之中。”
“大哥他,明白这一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只要求我保住武家血脉存续即可,无需强求其他。”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起初,我还不懂,还试图干预,希望能制止那些孩子的相互倾轧。”
“可是…我又岂能时时刻刻看住他们?”
“父要杀子,兄弟相戮…”
“那些藏在笑脸下的阴谋算计,防不胜防。后来,甚至连二哥那一支的后人也卷了进来…”
“看着血脉相连的亲人,为了权位变得面目全非,我心灰意冷…从此我便不再过问这些事,只求不负大哥所托,护住武家血脉不绝。”
祝馀默然。
最是无情帝王家。
任你武家家风再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登上皇位后也难逃此劫。
终究敌不过人欲。
能不在第一代就翻脸,已是难得了。
武怀瑜忽又抬眼,看向祝馀:“你可知,当我听闻你身边有几位女子时,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愿闻其详。”
“是担心。”武怀瑜直言不讳,“担心你会步上大哥与二哥的后尘。”
“他们二人后宅不宁,妻妾明争暗斗不休,便是一大祸根。”
“而你家这几位,可比那些贵小姐厉害多了。”
“个个来历不凡,本领通天,若是斗起来,引发的灾祸,比大哥他们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祝馀对这一句话默默表示赞同。
他家这几位是实打实动过手的,宁州差点被从山区打成盆地。
这还是没完全放开手脚的情况下
“但是啊,”
武怀瑜话锋一转,脸上阴霾散去,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后来我就不担心了。”
“哦?为何?”
“因为你们和他们,不一样。”
武怀瑜笃定道。
“大哥与二哥,同他们的妻妾,名为夫妻,实为盟友,维系关系的是利益,而非真情。”
“而你们之间,靠的是感情维系,并无那么多利益纠葛。”
“大哥那些后妃聚在他身边,是因为他是皇帝。而你的那些女子,聚在你身边,只因你是你。”
“情之一字,最是难能可贵。”
“所以我断定你们不会重蹈复辙,因为她们对你情真意切。”
听罢武怀瑜这番娓娓道来,祝馀怔了怔,喝尽碗中酒后,摇头叹道:
“我一定是在做梦…武家老三居然懂起感情了,还是男女之情。你是不是被怀瑾上身了?”
武怀瑜朗声笑道:
“这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我虽木纳,但数百年来看得多了,自然也能懂上一些。”
“况且,大哥当年也没少找我抱怨后宫诸事…”
他摆了摆手:
“…唉,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
“我只希望,你们能把日子过好。莫覆前人旧事。”
“必然的。”
祝馀举碗,与他重重一碰。
痛饮数碗后,祝馀将酒碗搁在一边,神色转为认真:
“我们即将远行,归期未定。”
“虽然如今大炎与南疆盟约已订,又有天工阁、剑宗从旁策应,天下海清河晏,但暗地里不知道还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们走后,还要麻烦三哥多多照看,可别又回秘境里蹲着不出来。”
武怀瑜颔首:
“这你大可放心。既然已经出山,哪有轻易回去的道理?”
“我的实力虽比不上你家那几位,但要看住这天下,还是绰绰有馀的。”
说着,他语气温和下来:
“倒是你,此行平安归来后,也该安定下来了。该办的婚事办了,生几个娃娃,好生享受天伦之乐。”
虽是这般劝说祝馀,武怀瑜自己却对成家毫无兴趣。
于他而言,钻研修行之道远比儿女情长来得吸引人。
更何况见识过兄长们以及历代后辈后院起火的惨状后,他对此更是兴致缺缺。
纵然有祝馀这个特例在前,但在他看来,祝馀只有一个,后院起火才是常态。
“天伦之乐?听着像步入老年生活了。”祝馀咂摸着嘴,“不过,听起来也不错。”
林间清风徐来,松涛阵阵,松烟的清香与酒香交织。
两人就着美酒佳肴,将往昔岁月尽付笑谈之中。
……
两日后,大炎与南疆盟约订立,天下震动。
又一日,天方破晓
天高气爽,宜出行。
女帝寝宫内,武灼衣仔细为祝馀系好束带,又替他整理衣襟,这才后退一步端详。
“恩,不错,还是我挑的衣服最衬你!”
她满意地点头,将一面铜镜推到他面前。
“看看,怎么样?”
祝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是和女帝进演武场修炼时,同款的文武袖。
内里是精心打造的陨铁玄甲,外罩一袭绣金红袍。
既显雍容华贵,又不失武者风范。
护腕则是经元繁炽亲手加固的臂盾,展开时足以抵挡圣境强者的一击。
“是挺不错的。”
武灼衣走上前来,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将脸贴在他肩头。
镜中男女皆是身姿挺拔,一个丰神俊朗,一个英姿飒爽。
“这就是民间常说…呃什么来着?”武灼衣一时想不起那个词了。
“夫妻相?”祝馀接话。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
武灼衣连连点头,眼中笑意更浓,更加亲昵地贴近他。
因祝馀一行人前往西域之事并未对外声张,故而没有安排盛大的欢送仪式。
旖旎一夜后,武灼衣便在自己的寝宫里为他送行。
临别时,祝馀捏捏她的脸蛋:
“想我了就用玉简联系,我们会尽快回来的。”
武灼衣轻轻点头,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不舍的一吻。
“走了。”
“一路小心。”
仿佛寻常妻子送丈夫远行一般,武灼衣目送祝馀离去后,目光久久停留在空荡荡的门口。
她独自在床沿坐下,望着空荡荡的寝殿出神。
良久,才取出贴身收藏的玉简。
点亮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和祝馀的对话记录。
不对呀。
武灼衣疑惑。
自己最近没和他发过消息啊…
点开记录一看,竟是几段影象,而且还是她自己发送的。
再看那些影象,武灼衣脸上的柔情瞬间凝固,心中的离愁别绪全数化作又羞又恼的悲愤。
她紧紧攥住玉简,贝齿轻咬朱唇,从齿缝间挤出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名字:
“祝!馀!”
……
“啊嚏!”
云层之中,机关鸟背上,祝馀狠狠打了个喷嚏。
这又是谁在想自己了?
“啊——嚏!”
云海之中,机关鸟背上,祝馀狠狠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又是谁在念叨我了?
虎妞?
似乎也只能是她了。
真拿她没办法。
祝馀掏出玉简,调整角度,随手拍了张自拍,发送给了远在皇宫的那人。
寝宫之内。
武灼衣正跪坐在锦榻上,对着柔软的绣枕一通猛捶,仿佛那枕头就是某个可恶的家伙。
她一边出气,一边低声数落着:
“佞臣!混蛋!色胚!登徒子…”
恰在此时,置于一旁的玉简忽然亮起微光。
她动作一顿,立刻将枕头丢飞,几乎是扑过去将玉简抓在手中。
影象展开,正是祝馀发来的“照片”。
画面里,他悠闲地坐在机关鸟背上,身后是浩瀚无垠的碧空云海,脸上还带着那熟悉的贱兮兮的笑容。
“还有脸笑!”
武灼衣对着影象忿忿地挥了挥拳头,可看着他那副模样,自己终究也没绷住,唇角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她将温热的玉简轻轻按在心口,仰面躺倒在柔软的床榻间。
看着那些垂下的绸缎,又想起了几日前的荒唐。
她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眼神似羞含醉。
叩、叩、叩。
清脆的叩门声传来,宫人躬敬的禀报:
“陛下,时辰已到,该启驾上朝了。”
武灼衣蓦然回神。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用力拍了拍自己微烫的脸颊。
又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压下翻腾的心绪。
最后看了一眼玉简中那人的笑脸,她柔和一笑,将它贴身收好。
再抬眼时,眸中柔情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帝王的锐利锋芒。
“朕这就来。”
她整了整衣冠,推开殿门,晨光倾泻而入。
……
西域。
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银白色的山脊上,将整座银峰山镀上一层耀眼的光芒。
这座西域最重要的玉石产地,在约莫十年前,那场镇西军大破敕勒人的战役后,正式纳入了大炎的版图。
十年过去,山脚下已崛起一座繁华城镇。
玉城。
此刻的玉城街道上车水马龙,驼铃声声,往来商旅络绎不绝。
几名看似普通的男女漫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