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兽某处。
一队敕勒士兵正清理着信道,将战死者的尸体从中搬离。
砰。
一名士卒将半截同胞扔上尸堆,摘下面巾大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这里死的人太多。
一堆一堆的尸体堵在信道里,浓郁的血腥味刺得这些见惯了杀戮的士卒都直翻白眼。
不捂上口鼻根本不能待人。
“嘿,别搁那儿混了!赶紧来把尸体运走!”
还在信道里忙碌的士卒催促道。
自己人的尸体当然不能当垃圾随便扔。
那些死战场上无法收尸的不管,这些死自己地盘上的,得好生带回去,按敕勒习俗招魂后下葬。
这样,勇士的灵魂就会继续保佑他的部族,来年新生的婴儿也会健康强壮。
“就来、就来。”
那在外换气的士卒重新蒙上面巾。
尸堆已经快清理完了,底下的都是完整尸首,身上没有外伤。
都是闷死、踩死的。
“恩?怎么还有中原人?”
分开外面几具扭在一起的尸体后,他们看见了一具着札甲的尸首。
看羽盔和面甲,还是中原人里的精锐。
“什长,这中原人怎么处理?”
正忙着清点尸体的什长头也没抬,不耐烦地道:
“脑袋砍了带回去,尸体扔出去。”
“好。”
发现尸体的士卒点点头,抓起其手臂像拖拽一袋谷物一样往空地走。
才迈出去两步,那尸体忽地一沉,巨力拖得他一个趔趄。
士卒“恩?”了一声,又用力拽了两下,可尸体依然纹丝不动。
他回过头想骂人,却看见同伴僵在原地,瞪大双眼,呼吸急促,死死盯着他身后。
他顺着同伴目光看去,过道尽头空荡荡的。
“你搞什么?!”他问道。
那同伴未答,手哆嗦着,抽出了刀,一步步向后退去。
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旁边其他弟兄也突然变得怪异。
蹲着的蜷成一团,站着的身体反拧。
什长跪倒在尸体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脸憋得发紫,像被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脖子。
“闹…闹鬼了!”
士卒头皮发炸,也拔出刀,背部紧贴住墙壁。
“先祖之灵保佑…”
他祈求着祖先的庇佑。
这似乎起了作用,冰冷的铁墙都变热了。
啪,啪。
两只覆铁甲的手从后面搭上了他的肩膀。
士卒一僵。
信道中,尖叫声戛然而止。
而在仅仅一个拐角之外的一条信道,另一队士卒收尸的士卒却没听到丝毫动静。
也没人发现,头顶、脚下,一缕缕白光在取代绿色,蔓延而来。
……
指挥使里,几名萨满围成一圈,手拉着手,颇有节奏地左晃两下右晃两下。
勃勃站在一旁,焦急都写在了脸上。
敕勒人没有大炎那种能隔着千万里传讯的玉简,只有靠萨满之间以特殊术式进行心灵感应。
片刻后,萨满们松开手,气喘吁吁。
其中一人擦着满脸的汗,虚弱道:
“酋长,大萨满传可汗令,要我们即刻赶往银峰山。”
“什么?”勃勃一脸的不可置信,“还去银峰山?!”
他拎起一人的脖领子,劈头盖脸地吼道:
“你们没告诉大萨满金河城已经丢了,中原人的偏师马上就会断大军后路吗?!”
“酋…酋长息怒!”
那年轻萨满举手求饶,苦着脸说:
“我等实力不济,并不能听清大萨满的全部旨意…”
“大萨满还说了些别的,但我们只能确认这一条…”
“你们…!”
勃勃怒气顶到了脑门,责骂却停在了喉咙里。
瞪了几秒,他最终还是泄了这股劲,无奈地松手:
“算了算了,你们也尽力了。”
还是等赫连忙完了,把他找来吧。
“既然可汗下了令,那就依令行事吧。”
虽然这边的萨满们没听清大萨满的话,但大萨满肯定是将这边传过去的消息都接收到了的。
明知金河城失守,还要让他们往那边去。
想来是两位首领自有计较。
让萨满们驾驶圣物朝银峰山赶,勃勃正想回去看看祝馀那边怎么样了。
还没推开门,便听到外面响起自己人的惨叫声,叽哩哇啦地喊叫着什么,还夹杂着刀剑刺入肉体的声音。
“?!”
这动静…炸营了?!
勃勃心中一惊。
他可是安抚完部众才到指挥室来的,这才多久,怎么可能会炸营?!
急忙推门出去,眼前所见的场景让他整个人呆滞在原地。
勃勃站在门口,看着周围。
本该守卫在指挥室外的亲卫们像中了邪,对着空气嘶吼、劈砍。
有人甚至举刀砍向了自己人。
或者吼叫着,抹了自己的脖子。
疯了。
所有人都疯了。
大厅,开始崩解。
金属和骨头变成了像玉石一样的东西,然后噼啪一下,碎裂成白金色的细沙,飘飞起来。
时间慢了下来。
慢得可怕。
勃勃能看清他们互相砍杀时,溅射出的每一粒血珠。
圆润,光滑,晶莹剔透。
象一颗颗红宝石,悬于空中。
亲卫们的身体也开始变得象玉。
僵硬,易碎。
一尊尊人形雕像在摧毁彼此。
刀砍上去,发出打碎玻璃的声音。
碎片飞溅,融入那白金的沙。
红的血,金的沙,混在一起,慢慢飘着。
勃勃愣愣看着,忘了自己是谁、要做什么。
也忘了呼吸。
直到…
啪嚓——
有什么东西碎了。
他低头,看见自己那也玉化的身体,被一根骨杖洞穿。
他想要转头,但失败了,只从眼角馀光瞥见那偷袭之人。
正是刚才被他呵斥的年轻萨满。
越过后者,指挥室内,萨满们也在自相残杀着。
这时他才发现,原本遍布圣物的绿光,不知何时已被白光取代。
倒下的那一刻,他终于清醒。
根本没有什么玉石、金沙,全部都是幻觉,只有倒满大厅的残破尸体…
所有人都在自相残杀中死去。
包括他自己…
逐渐灰暗的视线里,一名青年跨过尸体,一步步走来。
……
祝馀看也没看这些倒下的尸体,径直走向指挥室。
这具身体已经快扛不住了。
裂痕已遍布半身,灵气从这些裂缝中溜走,象在身上复盖了大片白金色的花纹。
他拖着脚步走入指挥室,踢开倒在指挥台上的萨满尸体,然后坐下。
呼出一口浊气,手放在了台上。
感谢那位老萨满把他跟这巨兽连上,让他不需要向其他萨满那样,用复杂的吟唱和舞蹈来控制。
意念涌入,属于他的白光彻底包裹了敕勒人的圣物。
心念一动,它便驶向了他定好的方向。
祝馀“听”到了光头酋长和手下萨满们的对话。
去银峰山和主力汇合?
行,没问题。
我这就带你们过去,给那两位敕勒人的首领送上一份大礼!
巨兽猛地加速,一个甩尾漂移,在空中划出一条金线,却也将后方那些即将追上的小黑点远远甩开。
“什么情况?那敕勒巨兽怎么突然加速了?!”
这些追赶而来的人正是洛风及其亲卫,眼见巨兽迅速变成遥远的光点,即使是她也难掩惊色。
洛风焦急无比,武灼衣的眸子里却渐渐浮现出亮色。
这会不会是祝馀做的?
千姨跟她说过,那晚他们能顺利从上京城外的截杀下脱身,就是靠祝馀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取了对方的机关兽!
这次,说不定也是这样!
洛风一挥缰绳:
“加速追!”
“是!”
亲卫们齐声应喏,武灼衣也将这份希望藏在心底,紧随将军左右。
……
银峰山旁,大漠之中。
两座风格截然不同的庞大军营隔着连绵的沙丘对峙。
靠山这边的多是白色圆顶大帐,军营内气氛愁云惨淡。
而另一边的军营红色尖顶,分布井然有序,氛围也与对方截然不同。
营中炊烟袅袅,炖烤牛羊的香气,混合着美酒的香味一同飘散在夜风里。
将士们围在一个个火堆旁,火光照亮了一张张因风吹日晒而粗糙的脸。
他们拍着巴掌,扯着嗓子喊着故乡的歌谣或是军中的粗野小调。
调子跑到了姥姥家。
大都护端坐在稍高的帅位上,沉默地看着下方喧腾的人海。
火光在他眼中跳动。
深入大漠以来,他们和索虏四十万主力连日血战。
虽杀敌数万,但己方伤亡也不小。
镇西军已损失十分之一的人马,甚至还包括一名军镇镇守使。
决战之日近了,这些弟兄,不知又要倒下多少。
“去,”大都护侧头对身旁的副将吩咐道,“把营帐里存的几车好酒全部搬出来,分给弟兄们。让轮值守夜的弟兄们也过来,一同饮一碗。”
副将面露难色,迟疑道:
“可大都护,若都来了,营防何人值守?万一索虏趁夜袭营…”
“这你不用担心。”大都护的目光没有离开下面的将士们,“今夜,我来守。让他们喝吧,唱吧。”
“这是军令。”
话到此处,副将也不再多说,拱手领命而去。
大都护独自坐着,看着那一簇簇燃起的火。
且喝吧,唱吧。
今夜过后,又能有几人活着归还?
很快,副将带人将美酒搬来。
他举起一坛,为就近的弟兄们倒满酒后,举起一碗宣扬道:
“弟兄们!这酒是大都护特命请咱们喝的,来,一起敬大都护!”
“敬大都护!”
呼声扩散开来,越来越多的士卒摇晃着站起,朝他的方向高举酒碗。
大都护收敛思绪,露出笑容,从亲兵那里接过一碗盛满的酒,站起身,举碗过头顶,面向全军:
“敬诸位弟兄!”
“明日,拜托了!”
说罢,仰头将碗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下方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无数碗酒被同样豪迈地灌下喉咙。
大炎军营里热火朝天,将士同乐。
而敕勒军营则是死气沉沉,只有巡夜士卒的脚步声,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响。
四十万对四万,本是优势在我。
结果打了这么老些天,没赢不说还连番损兵折将。
看不到胜利的希望,敕勒人的士气一天天低落下去。
再不复开战之初的高涨。
因镇西军这些年为保存实力采取守势,太久没直面过那钢铁军势的敕勒人,在长期“中原人是缩壳的软骨头”的宣传中,对镇西军不堪一击的传闻深信不疑。
他们以为大炎西境就是栋破风的茅草屋,只要轻轻一踹就会倒塌。
结果一脚踹在了铁板上。
铁板外还装着刺,门没踹开不说,反扎了自己一脚血。
几个小部落的酋长已经想带人跑路了,再这么打下去,怕是要把老本都赔进去。
可汗大帐。
几名皮甲大汉从帐中走出,摇头叹息。
铺有猛兽毛皮的帐内,坐于主位上的男子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重重一叹:
“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来求我退兵了。军心动荡至此,还怎么和中原人决战?”
坐下手位的老人抚着胡须,笑说:
“可汗莫慌,至少酋长们还是忠诚于你的。”
“他们是怕我。”可汗哼哼了一声,“怕我把他们的脑袋都砍下来立在帐门外。”
他已经砍了三个怯战酋长的脑袋,但依然稳不住那日渐崩塌的军心。
老人,也就是敕勒的大萨满笑容不改:
“惧也好,敬也罢,只要他们仍能为你所用,又有何区别?”
“况且,勃勃他们正领着另一尊圣物赶来,以圣物的速度,明日一定能到。”
“但金河城已经丢了,勃勃的部落也被杀得大败,他就是来了又能帮什么忙?”
尽管依大萨满的意思传令让勃勃赶着圣物来参战,但心中仍对此感到疑惑。
把一群残兵败将叫来,是方便中原人一波推了吗?
“呵呵,”大萨满露出一抹微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可汗有所不知,重点不在勃勃,而在圣物。”
“圣物的躯壳,乃是由上古巨兽的尸体所造!”
“这些巨兽生前,实力不亚于龙凤!”
“我可借助神晶和萨满术,使巨兽真身再现!”
“一头便可匹敌龙凤,两头…呵,那些中原人绝非一合之敌!”
“当真?!”
可汗激动地前倾身体,声音发颤。
大萨满一笑:
“难道可汗连我都信不过了吗?”
此言一出,可汗不再追问,哈哈大笑:
“这天底下,再没有比萨满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此战,必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