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城,镇守使府邸。
厢房内,柔和的光芒渐渐敛去。
一位身着简便戎装,肤色呈健康古铜色的中年女子收回按在祝馀胸前的手掌。
她面容轮廓分明,目光锐利如鹰,正是镇西军北庭镇守使,洛风。
洛风看向一旁焦急等待的武灼衣,柔声道:
“放心吧,他已无大碍,体内紊乱的气血经络已被我理顺,丹田也稳固了下来。只是消耗过巨,需好生静养一日,便可恢复如初。”
武灼衣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感激地躬身行礼:
“多谢洛将军救命之恩!
洛风爽朗一笑,摆了摆手: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况且…”
她目光扫过床上紧闭双眼的祝馀,声音满是赞赏:
“这小兄弟以区区一境修为,竟能独面敕勒鹰骑,还重创敌军队。”
“这般血性与胆魄,深得我心!能救下这样的少年英杰,亦是洛某所愿。”
她说着站起身。
洛风身形极高,即便在男子中也算得上魁悟高大。
此刻立于房中,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娇小的武灼衣完全笼罩,带着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强大压迫感。
不过她的语气却是与外表不符的温柔:
“好了,你们从上京城一路逃难至此,历经艰险,想必早已精疲力尽。”
“多馀的话,便等明日你们歇息好后再说吧。我已吩咐后厨备了些补身体的饭食,一会儿便给你们送来。今日好生休息,不必拘礼。”
武灼衣和一旁的千姨再次郑重道谢。
洛风点了点头,大步流星地离去。
脚步声渐远。
千姨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祝馀平稳的呼吸和渐趋红润的脸色,悬着的心落下了。
她又瞥了一眼目光始终粘着在祝馀身上的武灼衣,知道自己也该走人了,便悄然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年轻人。
门关上后,武灼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千姨已经离开了。
她莫名地松了口气,这反应让她自己都愣了一下,脸上微微发热。
我为何会盼着姨姨离开?
我又不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在心里嘀咕着。
这般想着,她甩了甩头,将杂乱的思绪抛开,重新将注意力落在床上的祝馀身上。
嘴唇动了动,正迟疑着是开口唤他还是让他继续睡。
祝馀的睫毛却在这时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武灼衣立刻凑上前,急切地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还疼?”
祝馀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然后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好得很,神清气爽。”
说着,他抬起右手,掌心浮现出一缕淡淡的灵气,比往日更加凝练。
武灼衣感知到那灵气的变化,惊喜道:
“你突破了?!”
“恩。”
祝馀笑了笑,感受着体内奔腾的二境灵力。
“也算因祸得福了。果然,真刀真枪的战斗才是修行者晋升最快的路。”
“不过能这么顺利稳住境界,还得谢洛将军。多亏她及时帮我稳住了丹田和受损的经脉,不然就算能突破,也得落下隐患。”
武灼衣用力点头,想起不久前的惊险,后怕道:
“洛将军是个大好人!我们一到北庭城,拿出李旭先生的信物求见,她看完二话不说就点齐兵马,带着人出城相救!”
她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庆幸不已,当时她几乎要跪下哀求了。
没想到洛将军会这么干脆,看了信物就领人出发,半点不耽搁。
也幸好洛将军果断,当时那形势,但凡再晚上一点,祝馀怕是就要遭敕勒人毒手了…
想到当时祝馀浴血苦战的场景,她的心又揪紧了。
不管她下了多大的决心,给自己鼓了多少次气,她终究只是个未及豆蔻之年的少女。
半个月前甚至还是泥巴坊里一个无忧无虑,只想拎着花灯溜街窜巷的半大孩子。
可一转眼,没有一点点防备,却已在大漠黄沙中经历生死时速,被迫直面惨烈的分别与厮杀。
这般磨难,就算是成年人都未必扛得住,很可能早就心态崩了。
而小女帝不仅能稳住情绪,关键时刻甚至能凭借临时学来的粗浅技巧,驾驶着濒临解体的机关兽找到援兵。
这份心志与表现,已是相当了不起了。
祝馀扪心自问,他在她这个年纪时,绝无这般轫性。
说话间,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侍女送饭食来了。
武灼衣甩开那些沉重思绪,开门接过托盘,将几样清淡却营养丰富的菜肴放在桌上,然后对祝馀说:
“吃点东西吧,吃饱了,恢复得更快。”
祝馀应了声“好”,正欲撑起身子,武灼衣连忙按住他:
“你别动!我来就好!”
说着,她已自然地端起汤碗,坐到床沿,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
“我可是很会照顾人的,以前阿婆身子不好,卧病在床时,都是我在床边伺候的。”
象是为了证明自己没说大话,她仔细地舀起一勺温热的汤,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稳稳地递到祝馀嘴边。
祝馀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没矫情,张口喝下了汤。
他一边接受投喂,一边漫无边际地想:
啧,这待遇…也是好起来了。
现在就能让未来的女帝亲手喂饭,以后会干什么都不敢想。
不过…自己好象已经干过更“大逆不道”的事了。
初次见面就把人胖揍一顿,屁股都打肿了。
后来教她本事的时候,类似的“教训”也没少来。
自己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也是第一个能如此“欺负”未来女帝的人了。
认识自己之前,她在泥巴坊打遍坊市无敌手。
认识自己之后,她会在西域大杀四方,纵横大漠未尝一败。
合著她这辈子所有的瘪,都在他这儿吃完了。
这倒也是一种…古怪的羁拌。
武灼衣一口一口喂得认真,看祝馀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她心里也涌起一股满足感。
暗自想着,总算也能做些有用的事了。
饭后,她从一旁拿起干净的丝巾,仔细为祝馀擦了擦嘴角。
又端来铜盆,拧了温热的帕子,轻轻为他擦了擦脸。
做完这一切,才直起身舒了口气,声音轻快了些:
“你早些睡吧,我和千姨就住在隔壁房间,要是夜里有什么不舒服,或者需要帮忙,直接叫我就好。”
嘱咐完毕,她这才端着空碗碟,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武灼衣离开后,祝馀并未立刻入睡。
他盘膝坐起,虽然身体仍有些虚弱,但思绪却异常清淅。
北庭城不同于上京,这里天高皇帝远,耳目稀少,许多事情不必再象过去那般需要忌惮。
他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教给小女帝更多真本事了。
比如她未来最需要的,行军布阵、驭下统兵之道。
这方面,祝馀自问还算有些心得。
虽说上一次领兵作战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但那些战场经验并非全都过时。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与现今的军事体系融会贯通,足够为小女帝打下坚实的基础。
再者说,敕勒人可比大虞的官军好对付得多。
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教学计划,一边梳理着北庭城周边的局势,不知不觉便沉浸其中。
而另一边,武灼衣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复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总觉得放心不下。
祝馀那人和自己一样爱逞强,就算身体不适,定然也忍着不肯来麻烦我们…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心想:他这次受伤,归根结底是为了保护我…于情于理,我都该去守夜才对。
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理直气壮,乃至正义凛然起来。
偷偷瞅了眼旁边榻上似乎已经熟睡的千姨,武灼衣蹑手蹑脚地爬起身,披上外衣,做贼似的溜出了房门,再次朝着祝馀的房间摸去。
就在房门合上后,本该“熟睡”的千姨缓缓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叹了口气。
目光复杂地望向门口方向,最终却也只是翻了个身,没有出声阻拦。
……
武灼衣小心翼翼地溜到祝馀房外。
望着紧闭的房门,她尤豫了一下,担心敲门会吵醒可能已经睡下的祝馀。
于是乎,她选择了一个自认为更“稳妥”的方式。
她绕到了屋后,手脚并用地扒拉着窗沿,略显笨拙地从窗户翻了进去。
双脚刚一落地,还没来得及站稳,一抬头,便直直和望过来的祝馀对上眼神。
他显然并未入睡,正靠坐在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这非常规的入场方式。
四目相对,空气安静了几秒。
武灼衣脸上浮起一丝被抓包的讪讪之色,干笑两声:
“啊哈哈…好巧啊…你还没睡呢?”
祝馀调侃道:
“幸好没睡,不然就错过了虎大将军这么精彩的表演。”
“我还当镇守使府里进贼了呢。”
震惊!女帝年轻时竟夜闯纯情少年寝房!
这发出去,绝对能成大炎头版头条。
百姓们最爱品味这种野野的史了。
“我才不是来做贼的!”
武灼衣急忙摆手辩解,脸颊红得更厉害了,声音也比刚才大了些,又赶紧压低。
“我是…我是来给你守夜的!万一你夜里伤口疼,或者有什么不舒服,我在这儿也能及时照应。
守夜?
这借口他貌似在哪儿听过。
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已经跟他睡一块儿了。
不过祝馀还是选择相信武灼衣。
以这丫头的脑子,也想不到什么坏事。
她比元繁炽还纯。
“罢了,信你一回。”
见祝馀没拆穿自己,也没赶人走,武灼衣悄悄松了口气。
她抱来备用被褥,蹲在床边开始打地铺,一边铺还一边念叨:
“你就安心睡吧!我就在这儿守着,绝对不吵你,你有事随时叫我!”
祝馀看着她忙碌的样子,叹了口气:
“你还是上来吧。地上脏,而且这床够大,睡三个人都绰绰有馀,上来睡吧。”
武灼闻言,手上动作不停,头摇得象拨浪鼓,义正辞严地拒绝:
“不行不行!我睡相不好,万一晚上不小心压到你怎么办?”
“而且睡在地上,你晚上要是想喝水或者起身,我也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睡床上反而可能会挡着你。”
“我真不想半夜起来一脚踩你肚子上。”
祝馀试图换个角度劝说。
“那你叫醒我就好了呀!”
武灼衣拍拍自己的腹部,一副“我很强壮”的表情。
“而且我结实着呢,不怕踩!”
祝馀:“……”
这丫头的脑回路,有时候真是耿直得让人无言以对。
他又问:
“真不上来睡?”
“真不用!”
武灼衣斩钉截铁。
“确定?”
“确定以及肯定!”
她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很快就把地铺铺得整整齐齐,像模象样地坐了上去,还冲祝馀比了个“安心”的手势。
“睡吧,晚安!”
……
后半夜。
均匀轻微的鼾声在房中响起。
祝馀平躺在床的外侧,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而原本信誓旦旦要打地铺的武灼衣,不知何时已然占据了床的内侧,睡得香甜。
她甚至摆出了一个极其豪放的睡姿。
扎着马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似乎在睡梦中想要谁飞起来。
所以说,最后还是睡到床上来了。
祝馀抿了抿嘴,侧过头避开她可能挥过来的手臂。
蠢虎子进来时忘了关窗,清冷的月光顺着敞开的窗户洒进来,铺上一地清辉。
祝馀望向窗外。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武灼衣猛地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祝馀,想起了昨晚的事,脸颊“唰”地一下红透了,赶紧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溜回自己的房间。
见千姨还在睡,她放下心来,装作若无其事地钻回自己的被子里补觉。
又睡了一会儿后,方被千姨叫醒,和祝馀碰头。
三人简单吃了些早饭,养足了精神,便一同前往正厅,正式拜见北庭镇守使洛风。
昨日匆忙,只来得及道谢,今日才算是正经上门拜访,也好说说接下来的打算。
毕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会和这位镇守使共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