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李兄,且听我一言。”
卢显忽然坐直了身子,脸上惯常的散漫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先是谨慎地抬手,确认府邸的隔音禁制无误后,这才倾身,几乎贴着李旭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言辞也格外正式:
“不瞒李兄说,我老卢是一直觉得,现在的太子殿下…只怕是坐不稳这个位置。”
他顿了顿,观察李旭神色,见其在凝神细听,没有驳斥之意,才继续道:
“太子…他太弱了,没有力量。并非是单指他的修为境界,更因他身边,缺少足够分量的强者支撑。”
“在诸位皇子中,太子并无压倒性优势,偏偏又因为监国之事,得罪了太多人。”
“今晚的事,就是个开始。”
“龙舟上那雍王殿下,不管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有人撺掇,总之他绝对是盯上这皇位了。”
“李兄,莫忘了,龙舟那边可是有着禁军跟随。若雍王真得了禁军的支持,我不认为太子能争得过他。”
“而且,在多数官员眼中,雍王或许比太子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
雍王,这位心里眼里只有营造宫殿的皇子,可比太子好对付、好讨好太多了。
“至于皇室的老祖宗…”卢显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一些无奈。
“这等皇室内部的倾轧争斗,只要不动摇国本,老祖宗…怕是懒得插手过问的。”
说到这里,他缓缓靠回椅背,幽幽道:
“所以啊…咱们,也得早做打算。想清楚,咱们要支持谁…”
李旭沉默着,心中已是千回百转。
其实无需卢显点明,在意识到龙舟生变起,他便已考虑过这种可能。
若皇位交接稳定,他们还不一定有别的想法。
但如今风云突变,一切就都不同了。
他明白卢显的意思。
这老小子,是想推小郡主去争一争那至高之位。
而这,未必是痴人说梦。
毕竟小郡主有一个诸皇子都不具备的优势——她那堪称惊才绝艳的修行天赋!
在他们这些人看来,若是一位境界高深的修行者登临皇位,凭借其悠长的寿元和强横的力量、心智,大炎或将迎来前所未有的长治久安。
尽管他们从不宣之于口,但内心始终认为,一位强大的修行者皇帝,对王朝而言更为有利。
老祖不肯接过皇位,就是他们的一大憾事。
那么,若要去争夺这位置,小郡主的下一步就必须慎之又慎了。
她需要去一个能得到充足历练的地方,最好,还能在那里培养出一支足够强大的,忠诚于她的力量。
一支…效忠于她个人的军队!
唯有如此,才能在她羽翼未丰时为她保驾护航,在她日后当真触及至高权柄后,成为她坚实的后盾。
皇帝,从来不能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君主,必须手握效忠于自己的、强大的军事力量。
仅靠他们这几个老臣在朝中周旋,还远远不够。
李旭负手沉吟少顷,开口道:
“我会去见小郡主,与她分说利害。而你…”
他目光落回卢显身上,看了看他红润的脸色,和桌上的药碗,眉头一皱,话锋一转:
“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我看你气息平稳,筋脉无碍,装模作样喝什么药?”
卢显当即象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大为不满地叫嚷起来:
“好你个李旭!你这话可太伤人了!我今日可是实打实地去舍命拼杀!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提着劲弩就去跟杀手以命相搏,我容易吗我?”
他捂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看着是没受什么外伤,实则是受了内伤。那五脏六腑都快被震移位了!你是不知道哇,那杀手下手是真毒!”
“而且,还是你叫我去的!你这混蛋不关心我也就罢了,居然…居然还质疑我喝药!真是…甚伤吾心!寒心!实在寒心!”
李旭看着他这浮夸的表演,一脸无奈,揉了揉眉心。
“行了行了,别嚷嚷了。这么大的人,还是朝廷三品大员,一点脸皮不要。”
“我不与你多说了,我那边还有事呢,你自己好自为之。”
说完,挂念正事的李旭就要告辞。
卢显却突然想起什么,也不演了,伸手叫住他:
“诶,李兄,等等!”
李旭回头。
只见卢显搓了搓手指,堆起笑容:
“这…来都来了,不得把你干女儿那份礼金给补上?”
“……”
……
东宫。
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太子脸上的惊惶。
他如困兽般在殿内来回踱步,整个人焦躁不安。
上京城乱起的消息,终是穿透了节日的喧嚣和宫墙的屏障,狠狠撞入了他的耳朵里。
花灯佳节,京城夜乱,火光刀兵…
这等骇人之事,竟然发生在他监国期间!
自圣朝开基立业以来,何曾出过这等纰漏?
父皇若知…父皇若知…
一想到皇帝那双冰冷威严的龙目,凝在自己身上。
太子便觉膝盖发软,刺骨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先太子,也是他的亲大哥的下场,象梦魇一般,紧紧缠绕着他。
他做梦都怕自己步大哥后尘。
就在他六神无主,几乎要被这恐惧压垮时,殿外传来内侍的禀报声:
“殿下!殿下!薛詹事和严左庶子到了!”
就象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太子甚至顾不得储君仪态,跟跄着跑到殿门,将两位老臣迎了进来:
“薛公!严公!你们可来了!”
两位老臣疾步而入。
他们都是跟随太子已久的老人,因年事已高未赴今日宫宴。
太子惊闻噩耗后,第一时间便将这两位最信赖的老臣紧急召入宫中。
“薛公,严公!今夜之事,父皇…父皇定然震怒!我…我当如何是好?大哥…大哥当年的下场,你们是知道的!”
“殿下稍安。”
薛詹事道,先行止住了太子的慌乱。
“事情我等来的路上就已知晓大概,并已想好对策。”
太子眼睛一亮,急道:“是何对策?还请薛公快快说来!”
严左庶子说道:
“殿下,事已发生,遮掩已是徒劳。为今之计,臣等以为,当主动向陛下请罪。”
“主动请罪?”太子脸上血色又去了些。
“正是。”薛詹事颔首,“殿下前往龙舟坦诚过失,一可显殿下知罪徨恐,二可显忠孝无欺之心。”
“此番乱事虽扰京师,但未伤及要人要地。陛下念及父子亲情,又见殿下如此诚惶诚恐,必不忍心重责。”
“可若等陛下回京,或被宵小抢先构陷,则形势危矣!”
太子听着两位老臣的分析,脸色煞白。
直面父皇的雷霆之怒…
光是想想就腿软。
但正如两位所说,这恐怕是唯一有效的方法。
他深吸了几口气,背上头上冷汗直下。
最终,象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重重一点头,声音干涩:
“好!就依两位先生之言!孤…孤这就准备,待上京城事了,便亲赴龙舟,向父皇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