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馀出关的同一日,大炎皇宫内。
元繁炽坐在窗边,双手交错抱于胸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手臂。
墨方已经出去半日了,关于“流云镇”的消息还未查到。
他会在那里吗?
在那个小镇转世重生?
元繁炽盯着窗外飘落的树叶,思绪早已飘远。
“祝大人,陛下召见。”
门外传来女官躬敬的声音,将她对思绪唤回。
元繁炽收回目光,整了整衣袍。
虽然心思不在此处,但既然顶着天工阁弟子的身份,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做足。
御苑凉亭中,女帝武灼衣正独自饮酒。
石桌上摆着几碟小菜,酒坛已经空了大半。
在祝怀真住所看见那个小人偶后,她的好心情就清空了。
怎能如此相似?!
尽管那圆滚滚的小人和真人有所区别,但大致的轮廓却如同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神韵更是一模一样!
武灼衣说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
她只想赶紧把祝怀真找来,从后者嘴中问出一个答案——那个人偶,还有她曾提过的心上人,究竟…是谁?
见元繁炽走近,武灼衣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
元繁炽眸光微闪。
这位年轻女帝的气息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浑厚,竟已突破至第六境。
这让她略感意外。
武氏皇族在修炼一途上天赋平平,除了第三子武怀瑜和养子祝馀外,连开国君主武怀安都止步于第三境巅峰。
如今皇位传到武灼衣这一代,竟能突破至第六境,确实出乎意料。
不愧是大炎唯一的女帝,在政务繁忙,修炼时间不多的情况下都能在不到这般年纪到第六境。
若她潜心修炼,将来突破至圣境也未必不可能。
元繁炽高看了她一眼。
“祝卿,坐。”
武灼衣指了指对面的石凳,脸上带着笑意。
元繁炽依言坐下。
注意到女帝的笑意似乎有些勉强。
修为突破不该高兴吗?
怎么觉得她心绪不宁?
“多亏你改进的傀儡,朕才能突破瓶颈。”武灼衣给元繁炽也倒了杯酒,“朕已经让工部准备了一批上等材料作为给你赏赐。”
“谢陛下。”
元繁炽接过酒杯,却没有喝。
她看着女帝强撑的笑容,知道今日召见绝非为了说这些客套话。
果然,武灼衣端着酒杯,声音听不出情绪:
“祝卿助朕突破,这些赏赐还是少了些。”
“你之前不是说有位心上人吗?”
“不如告诉朕他是何人,朕亲自为你们赐婚如何?”
元繁炽摇头:
“多谢陛下美意,但还是不必了。”
若祝馀真还活着,那女帝是不够格为他们赐婚的。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还有资格做这件事。
女帝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却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
“那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一个镖人,竟能得祝卿这般女子青睐?”
“说来话长,我们经历了很多,早已将生命托付给彼此。”
元繁炽简短地回答。
“是吗?”
武灼衣手指敲击着杯沿。
“听祝卿这一说,朕对他更好奇了。”
“祝卿可否告诉朕,那男子,叫什么名字?”
元繁炽看着她的脸,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元繁炽猜到了某种可能。
这猜想让她心跳加速。
而要验证这个猜想,只需要说出那两个字——
“祝馀。”
御苑中一时寂静,唯有微风拂过花树的沙沙声。
女帝那强撑的笑容,也僵硬了。
如此明显的表情变化,还有那几乎停滞的心跳声,自然瞒不过元繁炽的感应。
很好,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祝安,祝馀…
这两个名字并非是巧合。
就和她自己这化名一样。
都与那个人有关。
两个姿色同样出众的女子隔着石桌对坐,一个呆若木鸡,一个心潮起伏。
元繁炽的心绪如海潮般翻涌。
她忽然想起女帝之前讲的那个“朋友”悲剧——
我爱的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当时她还感慨命运弄人,如今却真切体会到了个中滋味,与女帝感同身受。
她也成当事人了。
女帝故事里,那个失忆娶了别的女子,身边还有更多女子环绕的男人,就是祝馀本人了…
酸涩涌上心头。
但很快,所有的酸涩与不甘都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感情冲散——
那是难以抑制的狂喜。
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负面情绪。
她手指在发颤,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
他还活着…
这一念头在脑海中炸开,如热泉浇化封冻了三百年的坚冰。
元繁炽几乎要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祝馀真的还活着!
他还是从前的他吗?
还记得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吗?
元繁炽的喜悦中又掺杂着一丝苦涩。
若是记得,为何不来找她?
这丝苦涩的心情刚冒出来,就被她强行压下。
梦娘姐后来安慰她时说过:
“你这丫头就是思虑太重,才会错过那么多,留下那么多遗撼。”
她说的很对。
恍惚间,她又听见梦娘姐在耳边催促:
“傻妹子,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元繁炽壑然开朗。
别再胡思乱想,所有的疑虑都不如现在就去到他身边重要。
“陛下,臣告退。”
元繁炽猛地站起身,她已顾不上再与女帝多聊,也懒得再去掰扯这女子和祝馀的关系。
不等发呆中的女帝回应,她就已转身离去。
先是小步快走,然后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干脆飞跑起来。
宫道上的侍女们惊讶地看着这身着天工阁劲装的女子飞奔而过,长发在身后飘扬。
元繁炽跑得那么急,好象这样就能更快赶到他身边。
墨方还是太慢了。
她要亲自去找祝馀的下落。
御苑里,武灼衣仍然呆坐在石凳上,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已经滑落。
酒液浸湿了她的衣袍下摆,她却浑然不觉。
风吹过,一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石桌上…
许久许久,女帝最信任的女官——月仪缓步前来,轻声道:
“陛下,祝姑娘离开了皇城。”
“啊…?啊…”
女帝恍然惊觉。
她望着空荡荡的凉亭,嘴角牵起酸楚的笑。
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知晓了心上人还在世的消息,有了一个欣赏的倾诉对象…
这本该是两件开心的事…
可为何…为何会这样?
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祝怀真也和祝馀…也和他…
在失踪的这二十多年里,他到底结识了多少女子?
甚至还抽空去做了镖人?
武灼衣深吸了一口气。
月仪还在一旁,她不能露出那种软弱悲戚的模样。
“祝卿出城了?”
“是。”月仪点点头,“墨方长老说她有要事在身,要离开一段时间。”
要事…
武灼衣想到了一种可能。
祝怀真一定是从自己刚才的失态表现里看出了什么。
她许是猜到了自己此前提到的那个男子就是祝馀,所以…
她去找他了?
武灼衣的五指渐渐收紧。
能让祝怀真招呼都不打,冒着君前失仪的罪离开皇城,也就只有这种可能了。
但她知道他在哪儿吗?
知道他身边有什么人吗?
就这样不顾一切地跑出去?
天工阁的弟子何时也这么冲动了?
武灼衣看着桌上的落叶出神,然后,她捏紧拳头,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月仪。”
“在。”
像石雕一样守在一旁的月仪欠身。
“朕要你替朕办一件事。”
……
一天后,元繁炽踏入了流云镇的土地。
她特意换上了与祝馀初见时的装束——
天工阁标志性的黑白劲装,斗笠低垂,背后的千机匣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这身打扮让她象是回到了三百年前那个改变命运的初遇。
流云镇位于宁州境内,不久前四位圣境强者在此爆发惊天大战的馀波犹在。
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百姓们仍在热议那场毁天灭地的战斗。
当然,还提到了那场大战的主角们。
元繁炽神识散开,将人们的议论尽收耳中。
她听到了祝馀的名字,还有他那天仙般的娘子,以及一个来找他的神秘木剑女。
从零碎的对话中,她拼凑出了大致轮廓。
祝馀确实在此生活过,身边还跟着几位实力惊人的女子。
难怪武灼衣明明对祝馀有意,却只能暗自神伤。
面对数码圣境强者,即便是大炎女帝也不得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循着听来的线索,元繁炽来到镇中一座僻静院落。
院外暗处潜伏着数道气息,都是修行者。
她随手掐了个诀,灵气流转间,整个人便从众人的感知中彻底消失。
圣境强者若不想被人发现,这世上能察觉到她们的人屈指可数。
院内一片狼借,桌椅翻倒,柜门大开。
跟被洗劫了似的,显然被人翻检过多次。
是外面那些人干的?
元繁炽身形一闪,院外一名女探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到了院中。
指尖点在后者头顶,那女探子一个字都没说,意识便被元繁炽强大的神识禁锢。
女子眼神瞬间涣散,她的记忆如书卷般随元繁炽翻阅。
这女子是朝廷武德司的人,奉命来此蹲守。
从她的记忆里,元繁炽得知他们来时,这间院子就这样了。
并且,还了解到了祝馀娘子的身份——妖圣。
但这妖圣已被剑圣、神巫和一名不知名圣者斩杀。
战后她们各自离去,祝馀也不知所踪…
“原来如此…”
元繁炽收回手,轻轻将女子送回原处。
后者什么都没察觉到,只感到有眼睛花了一下。
她挠了挠头,便继续着自己的监视任务,盯着“无人”的院落。
站在空荡的院落中,元繁炽取下斗笠,任由晨风吹乱长发。
妖圣已死…
剑圣,神巫,还有那名神秘圣者各自返回。
祝馀应当是被她们中的一个带走了。
会是谁呢?
武德司不知情,那身居宫中的女帝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元繁炽思索着。
她记得祝馀那身奇怪的本事——剑法,巫术…
祝馀所修的剑法,并非黎山一脉的寒霜剑,甚至可以说和寒霜剑那凛冽杀伐的路数完全相反。
但他学的巫术却是南疆巫术中最内核的御灵术。
虽不知他是从哪里学的,不过想来应是和南疆的关系更密切一些。
沉思片刻,元繁炽做出了决定。
——让天工阁派人去剑宗拜访,打听他们那里是否有新人,而她自己则亲自去一趟南疆。
用传讯玉简安排下去后,她重新戴好斗笠,身影从院中渐渐淡去,就象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