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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豸冠淬刃,漕渠剸剧

第157章 豸冠淬刃,漕渠剸剧

九卿值房。

身著都察院右都御史的袍服的杨涟在朝房中等待皇帝召见。

他原本清瘤的文官面容已被河风烈日磨得稜角分明。

两个月前离京时,他袖中揣著《清厘漕弊十策》,意气风发,仿佛只要一纸弹劾,便能撕开这腐朽官场的脓疮。

可如今,成果有多少?

他掀翻不了漕运的黑暗,甚至连那些待哺的流民,也拯救不了。

那些流民的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枯瘦如柴的孩童啃著树皮,老妇跪在漕船边磕头求一粒霉米,而漕丁的鞭子却抽得比寒风还狠。

更讽刺的是,当他拿著帐册质问通州仓场大使时,对方只是笑著递来一杯茶:“杨御史,您这摺子递上去,通政司的诸位老爷,可未必爱看吶。”

这杯茶汤里浮著的君山银针,价比流民一条命。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在朝堂上慷慨陈词,骂户部“囊国害民”,骂漕督“户位素餐”。

如今才明白,那些掷地有声的弹劾,不过是砸进深潭的一粒石子,连水都溅不起半分。

漕运衙门里,从书吏到总督,人人袖中藏著山西票號的银票,帐册上的数字比戏台上的变脸还快。

他抓了几个小吏问罪,第二日他们却从牢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一一据说某位阁老府上的管家亲自去打了招呼。

窗外的宫钟喻喻作响,杨涟却觉得那声音远得像隔了一世。

他低头看著自己黑的手背,青筋暴起如虾蚓。

这是两个月风吹日晒的痕跡,可那些被他晒黑的皮肤下,终究没能长出掀翻巨浪的力气。

“杨大人,陛下宣您覲见。”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刺进耳膜。

他整了整緋袍,袖袋里那份弹劾漕运官员的奏章突然重若千钧。

此刻才懂,原来最痛的刀不是砍向敌人,而是发现自已挥不动刀时的钝痛。

他终究不是海刚峰,也不配称之为大明神剑。

刘一憬看著杨涟有些失神的状態,微微皱眉,低声道:“文孺,此番面圣,言辞且需谨慎。朝中风向已变,不比两月前了。”

杨涟闻言,目光微沉,却只是拱手一礼,说道:“阁老教诲,下官谨记。然朝局既非昔日之朝局,杨涟,亦非昔日之杨涟。”

言罢,他不再多语,转身踏入乾清宫的幽深长廊。

緋色官袍在朱红宫墙间格外鲜明,却又似被殿宇的阴影一寸寸吞噬。

杨涟踏入东暖阁,殿內沉水香的幽暗气息扑面而来。

他垂首疾行数步,在距御案三丈处骤然止步,跪伏而下。

“臣都察院右都御史杨涟,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他的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两个月前离京时束得一丝不苟的鬢髮,此刻已夹杂著几星刺眼的白。

天子指尖在蟠龙扶手上轻轻一叩,轻声道:“朕安。”

魏朝早已备好锦墩,躬身立於一侧。

杨涟却仍伏跪於地,额头紧贴金砖,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

“臣有负圣恩。此番巡漕百日,臣只斩囊吏七人,追赃银三千两,然漕河之弊,深如九渊。“

对於这个结果,朱由校並不奇怪。

按照文官的法子去巡漕,作用有限。

实际上,万历年间歷代巡漕,都只是做到了暂时性的漕运畅通,减少损耗。

杨涟去巡漕,也是这种结局。

漕运之弊,根深蒂固,如老树盘根,上下勾连,已成铁板一块。

御史虽持尚方宝剑,却也只能斩断几根浮於表面的枝蔓,那些被查办的官员,不过是庞大利益链条中最末节的小卒。

沿河州县豪强与漕运衙门早已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每当御史巡查,地方官员表面恭顺,背地里却阳奉阴违,甚至暗中串联抵制。

帐簿可以一夜之间重造,证人能在审讯前『暴病而亡”,就连那些被关进大牢的贪吏,第二日就可能因某位重臣的『关照』而大摇大摆地走出牢门。

至万历中后期,漕政腐败已入膏育。

杀几个贪官,不过如同割去溃烂痛疮上的一层薄,转眼间便有新的囊虫填补空缺,甚至变本加厉。

这就是令人绝望的『前腐后继”。

漕督换了三任,可山西票號的银票依旧在官员袖中传递;仓场大使革职查办,但霉米充好粮的勾当从未断绝。

更可怕的是,这套腐烂的体系竟成了百万漕工赖以生存的畸形温床。

那些被剋扣的漕粮、被抽走的银两,经过层层盘剥后,竟也成了沿河贫民苟活的最后依託。

这便造就了一个荒诞的现实:清官想要根治漕弊,反倒要先面对饿遍野的惨剧。

如此顽疾,非刮骨疗毒不能根治。

可这『骨”连著多少权贵的命脉?

这“毒”又渗入了多少衙门的骨髓?

朱由校心中明白:对於漕运,非下重刀不可。

文官和光同尘那套,是完全没作用了。

“那杨卿此番巡漕,还有其他成果否?”

杨涟从袖口中掏出一本小册,將其双手举过头顶,魏朝接过小册,將其呈递至御前。

朱由校翻开奏册,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著:

查办通州仓场、临清闸口等七处漕运衙门书吏十二人,追回赃银三千余两。

然所涉者皆微末小吏,次日即有方阁老府上管家说情,半数罪吏已获释。 详列虚报沉船、以沙充粮、空舱抽银等九项贪腐手段,其中通州仓场单次运粮竟有三分之二被掉包为霉米,帐册则用水渍损耗遮掩。

另附三十七名濒死流民血指印为证,载明漕丁鞭打饥民、强征过河钱等暴行。

然所涉漕兵仅三人被问罪,余者因隶属漕督亲兵而未被追究。

查获三张盖有漕运总督私印的银票(计银两万两),票號掌柜供认每季替大人们洗银。

然涉事官员名单被墨跡涂盖,显遭高层拦截,

朱由校合上册子时,面无表情。

杨涟伏地硬咽道:“臣无能,还请陛下治罪!”

朱由校看著伏地请罪的杨涟,问道:“杨卿欲学海刚峰,然知漕运腐败如斯,为何不敢用雷霆肃清奸邪?你若请调兵,朕岂会不允?”

杨涟以额触地,声音沙哑而沉重:

“陛下明鑑,非臣畏首畏尾。其一,漕运衙门与六部、地方结为利益蛛网,牵一髮而动全身。

若臣执意追查到底,恐半数朝堂皆要入罪,届时国本动摇,反令宵小趁机作乱。”

他紧袖中那份被墨跡玷污的名单,继续道:

“其二,漕河两岸百万縴夫、仓脚、闸工,皆指此道活命。那些被剋扣的霉米,终究还进了饥民之腹;那些被贪墨的银两,到底养活了漕丁家小。若骤然斩断这条腐藤:”

喉结滚动间,杨涟眼前又浮现通州码头的景象:

“臣亲眼见过漕船停运时,饿如何围著粮仓啃食泥土。若彻底清算漕弊,恐未及肃清贪官,

先逼出数十万揭竿而起的流民,此非治国,实为酿祸啊!”

东暖阁殿下,杨涟面色惨白,半哭著说道:

“臣臣终究成了自己最憎恶的那种人。明知沉当用虎狼药,却不得不学著那些老油子说『徐徐图之』。”

“可这徐徐之间,每天都有百姓在漕棍鞭下变成白骨。臣请罪,不是畏死,是恨自己竟开始算这笔血帐了!”

皇帝凝视著伏地颤抖的杨涟,指尖轻即御案,忽然冷笑一声:

“看来杨卿此去巡漕,倒学会了阁老们投鼠忌器的本事。可朕要问,漕工食不果腹时,那些蛀空国库的囊虫可曾想过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三分之二的漕粮被换成霉米!两万两白银的私印银票!这些钱若真用来养漕工,何至於让老妇跪啃树皮?”

皇帝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

“所谓徐徐图之,不过是既得利益者的遮羞布!”

杨涟修地抬头,见天子眼中燃著令他陌生的烈焰,那眼神,充满杀气!

朱由校对著杨涟说道:“朕要你再去巡漕,带著三千京营將士去巡漕,不必顾忌什么牵连甚广,不必担忧什么国本,我大明朝的臣子多得很,不差这些囊虫,也不必想什么百万槽工衣食所系,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彻查漕政,让朕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海刚峰?”

朱由校的声音在乾清宫东暖阁內迴荡,字字如铁,砸在杨涟心头。

“杨涟听旨!”

朱由校背对著雕龙屏风,阴影中双目如炬。

“朕调京营精锐三千隨你巡漕,將你还回来的王命旗牌重新拿回去,遇五品以下贪腐官员可先斩后奏!通政司、六科廊不得扣押你的奏章,直递司礼监!”

杨涟的緋袍剧烈颤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臣领旨。”

他哑声应道,眼中骤然闪出亮光,此刻,他已经別无选择了。

“若此番再负圣恩,臣当自沉於漕河,以谢天下!”

再次巡漕,若还没有成果,他也无顏再面对陛下,再面对天下人了。

既然陛下都说了,不怕牵连甚广,那他怕什么?

豁出性命,干一场罢!

朱由校眼神灼灼的看向杨涟,说道:“记住,朕的耐心是限度的,下次再言其余藉口推脱,朕不会网开一面!”

砰砰砰杨涟连磕三个响头,表態道:“此番前去巡漕,不是我杨涟死在通州,便是通州漕政彻底靖清!”

“朕且信你最后一次,杨卿,朕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三个月內,没有成果,朕能原谅你,祖宗成法饶不了你!”

若是连区区漕政都搞不定,朱由校如何敢让杨涟去边地,查那些九边將门的齦?

漕政的人再跋扈,跋扈得过九边將门?

九边將门是真会杀人的,而且是真敢杀钦差的。

朱由校凝视著杨涟离去的背影,指尖缓缓摩著御案上的奏章。

“杨连”

皇帝低声呢喃,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此人性如寒铁,却终究不是海刚峰那般削铁如泥的神兵。

不过无妨。

既然这柄剑落到了他朱由校手里,那便要用最烈的火来淬,最硬的石来磨。

要么將其锻成斩断朝堂积弊的大明神剑”

要么

啪”的一声脆响,朱由校手中狼毫应声而断。

看著断成两截的笔桿,年轻的天子忽然轻笑出声。

若是磨断了,便证明这不过是块不堪造就的凡铁。

届时,换柄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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