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吱呀。”船舱的门被推开。
沉春芳端着一个海碗,走了进来,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白粥。
将碗轻轻放在了卢璘床边的矮几上。
见卢璘还是那副活死人的模样,沉春芳放下碗,什么话也没说,便转身准备离去。
走到门口时,脚步一顿。
“老夫当年和师兄,也曾亲眼看着师门上下,满门尽灭。”
“也曾想过一死了之。”
“后来想通了,死太容易了。”
“活着,把债讨回来,才算本事。”
说完,没有停留,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哐当。”
舱门被重新关上。
整个船舱,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卢璘依旧躺着,一动不动。
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缓缓地从顶棚移开,落在了床边那碗白粥上。
袅袅升腾的水汽,模糊了卢璘的视线。
船行十日,江面愈发开阔,水流渐缓。
远方地平在线,一座雄城轮廓缓缓浮现。
江州到了。
作为洛阳府第二大都,江州已有千年历史,历经数朝兴废,人口繁华、百业兴盛。
船只尚未靠岸,一股鼎沸的人声,已隔着江面扑面而来。
同行的船工号子,码头上商贩叫卖声,孩童的嬉闹不绝于耳。
空气中混杂着江水潮气、鱼虾腥气、食物香气,还有人潮汇聚于带来的尘世鲜活气息。
沉春芳与郑宁当先走下舷梯,身后,卢璘跟随,不过脚步虚浮如行尸走肉一般。
一个扛着麻袋的脚夫行色匆匆,不小心撞在了卢璘的肩上。
“哎!走路不长眼啊!”
脚夫回头骂了一句,见卢璘毫无反应,呆呆地站着,又嘀咕了一句晦气,便扭头挤入了人潮。
被撞了一下,卢璘身体晃了晃,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沉春芳和郑宁看到这一幕,摇头也没有多说。
一辆早已等侯在码头多时的马车,将三人接上,径直穿过街道,朝着城中驶去。
郑宁掀开车帘一角,窗外人群熙熙攘攘,挂着各色招牌的酒楼茶肆,一副勃勃生机之态。
“江州,倒是比临安府热闹不少。”郑宁轻声说道。
沉春芳闻言,缓缓开口:“江州千年前曾是天下中心。”
卢璘坐在马车角落,对两人的对话充耳不闻,没有半点反应。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
“老爷,到了。”车夫的声音传来。
沉春芳率先下了车,郑宁紧随其后,最后才是双眼涣散无神的卢璘。
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出现在三人眼前。
朱漆大门,铜环兽首,门前两座威武的石狮。
大门之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
沉府。
府门早已大开,一个与沉春芳有五分相似,气度沉稳的中年男人,正带着三个年轻人,躬敬地候在门口。
“父亲,您回来了。”沉伯谦快步上前,对着沉春芳深深一揖。
身后的年轻人同样紧随其后,拱手高呼:“爷爷!”
“恩。”
沉春芳点了点头,侧过身,介绍道:“这位是郑宁。这位便是卢璘。”
沉伯谦的目光在郑宁身上略作停留,便转向卢璘,态度热情地拱手道:“卢师弟,久仰大名,快请进。”
身后的几个年轻人,也齐齐上前行礼。
“见过祖父!”
“见过郑姑娘,见过卢师叔。”
声音洪亮,态度也足够躬敬。
这几人都是沉春芳的孙辈,年纪与卢璘相仿。
卢璘仍旧是双眼空洞,对几人的问候视若无睹,直直地从他们身上穿过。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沉伯谦倒是不在意,笑着打圆场:“父亲,卢师弟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乏了。我已经让人备好了厢房和热水,先歇息片刻,晚些再为您们接风洗尘。”
沉春芳看了卢璘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对长子点了点头:“也好,你们先带郑姑娘和璘哥儿去休息吧。”
“是。”
两个样貌相似的青年应了一声,走上前来。
“郑姑娘,卢师叔,请随我们来。”
其中一人引着郑宁朝东边院落走去,另一人则留下来,准备带卢璘去西边。
可卢璘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卢师叔?”又喊了一声,卢璘还是没有反应。
“哼。”沉仲文见状,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了,轻哼了一声。
沉伯谦立刻回头,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沉仲文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最后,还是沉春芳上前,拉着卢璘的骼膊,半带半拖地将他领进了府门。
……
一行人走后,沉伯谦的两个儿子,沉仲文和沉叔武,凑到了一起。
“大哥,你看见那姓卢的德行没?”沉叔武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忿。
“谱也太大了!咱们好歹是主家,主动跟他问好,他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真当自己是状元公了?”
沉仲文比弟弟要沉稳一些,闻言,淡淡地扫了一眼卢璘离去的方向。
“行了,少说两句吧,刚从临安府那种鬼地方出来,受了刺激,脑子不正常也是有的。”
话虽如此,沉仲文的言辞间也听不出多少同情。
“不正常?”
沉叔武冷笑一声:“我看他是傲气冲天,不把咱们沉家放在眼里!爷爷也是,放着咱们这么多自家子孙不悉心教导,偏偏把心血花在一个外人身上!”
“谁知道爷爷怎么想的。”
沉仲文摇了摇头:“总之,这人在府里一天,咱们就客气一点,别给爹惹麻烦。等他走了,就跟咱们没关系了。”
兄弟二人的议论,一字不落地飘进了不远处的门后。
门后,一个身着水绿色襦裙的少女,正静静地站着,侧耳倾听。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身姿窈窕,肌肤胜雪。
倒没有寻常大家闺秀的娇柔,反而透着一股书卷气的清雅。
一双眸子,清澈明亮。
她是沉家这一辈唯一的孙女,沉清芷。
沉清芷闻言,目光越过月洞门,落在被祖父牵着,却如同行尸走肉的卢璘身上。
这就是卢璘?
县试写出一篇《圣策九字》传世雄文,一句“天下谁人不识君”名动京都。
更为祖父挣来美谥的关门弟子?
沉清芷早就从爷爷的信中,无数次听过这个名字。
在爷爷的描述里,卢璘惊才绝艳,风骨天成,是百年难遇的经世之才。
可眼前看到的卢璘,却只让沉清芷感觉到一片死寂。
也不是傲慢和目中无人。
而是一种从内到外彻底崩塌后的空洞。
……
西厢房内。
卢璘被沉春芳按着坐在了椅子上。
“把这个喝了。”沉春芳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参汤,推到了卢璘面前。
卢璘没有动。
沉春芳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老夫知道,你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
“但老夫还是要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
“你爹娘,小石头,还有临安府那几十万虚幻的泡影,他们存在过。因为他们活在你的记忆里。只要你活着,他们就不是假的。”
“你要是就这么垮了,他们就真的彻底消失了。”
“而且既然能有无上伟力能构建出这般真实,为何你爹娘不能够真实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