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海阁内,海风裹挟着特有的咸腥味穿过半的雕花窗,拂动着琉璃灯盏内跳跃的火苗。
炭火在青铜炉中哗剥作响,映照着屏风上模糊的竹影,也将四位在东南脚也能引发震动的人物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明暗不定的光泽。
陆鸣那如同投石入湖的惊人之语一一“何不干脆利落地抽身而出?”
已经落下,馀音仿佛还在那雕梁画栋间盘旋、发酵。
空气凝滞如铅。
乔公手中那枚盘得温润生辉的和田玉貔貅,“啪嗒”一声,终于没能再捏住,滚落在地毯上,
发出沉闷而清淅的声响。
他却浑然未觉,那双锐利如昔的眼中,此刻尽是难以言喻的错与汹涌的思绪。
脱离广陵联盟?掀翻这经营多年的盘子?乔玄的脑子像被重锤击中,轰然作响。
他下意识地看向张,这位素来以温雅渊深着称的老友,面上那万年不变的平静也已被撕裂开一道深缝一一张放在膝盖上的手,五指正无意识地微微收紧,指节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白。
他那双深邃如幽潭的眸子深处,不再仅仅是波澜,而象是被投入了一块千钧巨石,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浪!
这个念头,或许在他心中某个角落里藏匿过,但绝不曾想到会在这议海阁中,由陆鸣以如此直白、如此彻底、甚至带着一丝脾睨的姿态喊出来!
“嘶:
”
魁悟的臧下意识地吸了口凉气,魁伟的身躯如遭电击般轻颤了一下。
刚刚他还沉浸在身内核圈的狂喜中,转眼这“内核圈”竟是要直接另起炉灶、悍然掀桌?
这步子,迈得太大了!大得让他这位沙场宿将都觉得有些目眩。
他那按在腰间佩剑剑柄上的大手,不自觉地又紧了紧,手背上青筋结,心跳得如同擂鼓,巨大的风险与难以想象的机遇在他胸膛里猛烈地碰撞着。
唯有张超,在短暂的惊之后,眼中迅速燃起了名为“果然如此”的炽热光芒。
他挺直了脊背,仿佛陆鸣的话给了他最坚定的支撑一一跟着主公走,才是唯一的正途!
他无需选择,或者说,选择早已明了。
死寂,沉重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和窗外海浪更远处拍打的声响。
琉璃灯盏的光晕在地毯上形成柔和的光斑,而那枚滚落的玉貔貅恰好躺在光晕边缘,象是一个无形的见证者。
陆鸣从容地端起案几上的天青瓷茶盏,修长的手指捏着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发出细微的刮瓷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淅。
他啜饮了一口微温的茶汤,眼角的馀光却稳稳地锁定了神情各异的三位巨头。
终于,那短暂的思维风暴似乎有尘埃落定之势。
张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一直紧握的手缓缓松开,轻轻落在身侧的紫檀木椅扶手上。
他没有言语,只是那双恢复了些许清明、却更加锐利的目光,缓缓转向陆鸣,微微颌首一一那是思虑过后的示意,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决绝:继续!
乔公看到张的示意,眼中的挣扎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以几分狠厉与决断。
他弯腰,利落地将地上的玉貔貅拾起,在掌心用力了一下,然后也重重地朝陆鸣点了下头一一示意陆鸣继续。
臧晏见两位老大哥已然表态,他那张线条刚硬、饱经风霜的脸上,瞬间进发出强烈的兴奋和拧的战意。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低吼道:“君侯!您说!该怎么做?要砍谁?!臧某魔下丹阳锐士的刀,早就闲得发慌了!”
他已是彻底抛弃了顾虑,只待跟随陆鸣劈开一条血路。
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默契,
陆鸣放下茶盏,嘴角那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终于彻底绽放,如同冰河解冻,带着锐利而自信的光芒。
“想必以三位家主的眼光,早就已经看透了那摊浑水的本质,”陆鸣的声音恢复了那份独属于僮县侯的深沉与力量,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那鸣便不再遮掩,将这心中盘算许久的棋局,道与诸公共鉴。”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锋镝,刺穿了距离:
“跳出那个烂泥潭,自然要有新的根基,新的格局。
我欲一一以我山海领为核,以三位家主之家世力量为柱石梁栋,在这江淮之地,重塑一崭新联盟!”
他刻意加重了“崭新”二字:“此盟之要义,唯在同心、同力、同道!无肘内耗,唯有共襄大业!”
陆鸣目光首先落在乔公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意:“玄公不必忧心旧土牵绊。
新盟既立,广陵郡这万顷沃土,便是吾等未来共治之基!
请公携庐江亲近之族,举族搬迁,入主广陵!
放心!陆鸣担保,庐江诸君在广陵,非但不会寄人篱下,反将获封倍于旧日之膏腴美田,城池商铺!
未来在广陵郡中,必有一方只属于庐江同道的发展之基!”
此言一出,乔公眼中精芒暴涨!
举族迁入友邻之郡、占据内核地盘发展?这比他原先预想的最大胆的要求,还要优厚得多!
陆鸣的语气陡然转寒,如同幽西刮来的风霜,眼神也变得冰冷刺骨,仿佛已看到了未来的血火画卷:
“至于腾挪出的空间:::::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待新盟竖起旗号,向整个帝国公示之时,陆鸣自会亲自率魔下虎责锐旅,自僮县而出,以雷霆之势横扫广陵全境!凡不归属我新盟、或阳奉阴违、或心向他方者一”
他停顿一瞬,声音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转圜馀地:“或擒!或驱!或杀!绝不留情!凡土地庄园,一切产业,尽行抄没归公!”
他指尖蘸了些许微凉的茶水,在光洁的紫檀木案面上虚虚一划,仿佛在勾勒那血腥的清洗地图:
“光此刻明面上看来,届时需抹去立场暖味者,世族三家!豪族不下二十家!
他们所空出之地盘财货,除去安顿庐江迁移诸家之需外,仍绰绰有馀!
其馀财富、良田、工坊、商道、海港、人口
皆可供我新盟各家,按出力多寡、根基深浅,重新分配共享!共享广陵之利!”
他的目光转向张和臧晏,眼中的锐气稍缓,流露出深意:
“三位不必疑虑!此非心血来潮!
吾早有意整顿联盟,剔腐肉、补强肌!
奈何昔日初登高位,人微言轻,根基尚浅,诸多肘。而今:::
陆鸣声音里带着一种“时来天地皆同力”的自嘲与傲然,“正好!这半年馀,吾受困于北疆烽火,未及南顾,倒给了某些跳梁之辈,兴风作浪的机会!将那广陵联盟搅得愈发乌烟瘴气,亦使吾更看清谁为朋党,谁为蛇鼠!”
他目光灼灼地扫过张那张恢复智慧沉稳的脸:
“张公,连您这等元老柱石尚且被架在高位却难握实权,可见其腐朽已深!
既如此,吾等为何还要与朽木共沉沦?”
陆鸣语气渐渐激昂,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要声望?山海领及吾在豫州、北疆的功业,大汉僮县侯的金印,还不够吗?
要军力?吾魔下山海精锐皆百战之师!
更有张孟高太守之位的大义在手,臧家主之丹阳虎责,乔公亦非手无寸铁!何须再看他人脸色?”
他猛地一挥手,扫去一切尤豫:“明为新盟,实为一家!诸君之心,早已彼此暗合!今日,便是撕开那层遮羞布之时!”
陆鸣知道这番话已点燃了三人心中的火焰,他眼神炯炯,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又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计划,瞬间将火焰催至顶点:
“既然时机已至,那更要雷厉风行!今岁凛冬犹在,北地未化冻前,正是南顾之良机!”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低沉而危险,却仿佛蕴含着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势:
“吾即刻便可调五十万山海精兵回归!再加之从山海领和海港城抽调五十万山海精锐!共百万大军,打出‘清剿淮泗残寇’之旗号,以泰山压顶之势,南下吴郡!”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一”陆鸣目光如刀,猛地斩落,“将整个吴郡,纳入掌中!作为我新盟安稳之后花园,拓展之基业!”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张和臧脸上,精准抛出足以让他们彻底心动的承诺:
“待吴郡入手,吾必将以僮县侯、讨逆将军之名,向朝廷上表!
保举张公为吴都郡守,总揽地方民政!”
陆鸣看着张深邃眼底骤然闪过的亮光,声音沉稳如山:“臧家主,则为吴郡都督,执掌新征之郡兵,震宵小!以臧家主之将略,方不负吴郡新拓之地!”
最后,陆鸣转向乔公,乔公握着玉貔貅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
在这个充斥着背叛与算计的世界里,陆鸣给出了一个最古老、也最有力的承诺一一联姻。
“玄公,”陆鸣的声音带上一丝少有的郑重与亲近,“乱世之中,最牢靠之纽带,莫过于血脉姻亲。昔日在广陵初识,与玄公定下的双乔之约,陆鸣,一日不曾或忘!”
他直视乔玄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待广陵新盟安定、吴郡局势初稳,鸣便当亲临府上,以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大乔、小乔入山海之门!届时,玄公便是我陆鸣最亲近的泰山,最坚实的后盾!”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熊熊烈火上浇下的滚油!
官职、实权、荣耀,再加之这份无可替代的血脉亲缘之盟!
张不再掩饰眼中的灼热与意动!
吴郡郡守!而且还不是像张超这样的被架空的太守!
这不仅仅是一个官位,更是他张氏一族跨越式发展的根基!是延续家族辉煌的保障!更是他一展毕身所学,施展出自身才华的证明之路。
臧是更是激动得剑柄都微微作响!
都督!执掌新征服的一郡兵权!这是对他能力和忠诚的最大肯定!是他梦寐以求的名分与权力!
乔公面上的纠结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继而化作释然的决断。
他松开紧握的玉貔貅,脸上露出一丝复杂却坚定的笑容。
联姻,将他的家族与这个如日中天的僮县侯、未来的东南雄主彻底捆绑在一起。
他老了,但这份荣华,足够保乔氏数代无忧!他总算能跟祖宗基业有了交代!
更重要的是,自家的两个女儿眼光是真的比自己要强,看中的这小子还真的出息了,给他脸上添光。
三人目光交汇,瞬间达成了无声的共识,
张率先起身,整肃衣冠,对着陆鸣庄重一揖到地!
紧接着,臧晏、乔公亦随之长身而起,三人动作划一,对着上首那位刚刚为他们勾勒出宏伟蓝图、并许下如山重诺的年轻枭雄,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大礼!
“侯爷深谋远虑,格局宏大!我等愿附骥尾,唯侯爷之命是从!”
异口同声,掷地有声!
议海阁内,海风依旧,炭火未息,鲛绡帐映着海港的灯火微光。然而,一场足以搅动整个帝国东南半壁风云的密盟,就在这茶盏轻碰、寥寥数语中,尘埃落定。
南方最大的势力之一一一-那个庞大而腐朽的广陵联盟,其天地的支柱,已然在无人察觉间挪换了位置。
一个新的、以山海领为内核、杀伐果断的铁血联盟,已悄然成型,即将以雷霆之势,席卷江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