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终于被窗外的地平线彻底吞没。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巨大的落地窗将城市初上的华灯剪碎,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江澈依旧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听筒里的忙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尊中空的雕像,灵魂被刚才那通电话抽走了,只留下一具徒具人形的躯壳。
中央党校。
中青年干部培训班。
一年。
这几个字,在官场中,几乎等同于古代的“金榜题名,钦点翰林”。能进入这个班次的,无一不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是组织眼中板上钉钉的后备力量,是未来的省部级预备队。从那道门里出来,履历上就镀上了一层最耀眼的金。
这是无数人削尖了脑袋,耗尽了心血,动用了所有关系都求之不得的通天之梯。
可对江澈而言,这是通往地狱的直达电梯。
他脑海里那个穿着海绵宝宝睡裤的小人,此刻正跪在一片被核弹夷为平地的废墟中央。它面前,竖着一块焦黑的墓碑,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躺平梦之墓”。小人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抚摸墓碑,一阵风吹过,墓碑化作了飞灰。
【叮!恭喜宿主!触发终极摸鱼场景——【带薪休假一整年】!】
【终极任务发布:完美的躺平主义者,要敢于在最卷的地方,享受最极致的安逸!请宿主在中央党校,成功实现“零社交、零表现、零存在感”的“三零”成就!】
【任务奖励:???(隐藏史诗级奖励)】
【任务失败惩罚:留校任教。】
系统的提示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狂喜,在他脑海里炸开了一场盛大的、幸灾乐祸的烟花庆典。
留校任教。
这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镊子,精准地夹住了江澈那颗已经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然后狠狠一拧。
在全国最顶尖的“卷王”培训基地,给一群未来的“卷王”当老师?每天面对无数双闪烁着求知欲和野心的眼睛,被迫输出那些他自己都嗤之以鼻的屠龙之术?
这惩罚,比西西弗斯推石头还要残忍,比普罗米修斯被鹰啄食肝脏还要痛苦。
江澈缓缓地放下电话,身体重重地陷进宽大的办公椅里。他甚至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荒谬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这一路,从青龙镇到云州,每一步都走得身不由己。他像一个被命运洪流裹挟的木偶,手脚都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奋力地朝着与洪流相反的方向划水,结果却被推得更快,离岸边更远。
现在,这股洪流,马上就要将他冲进那片名为“京城”的汪洋大海了。
桌上的另一部黑色电话响了起来,将他从神游中拉回。
是赵立春的秘书小林。
“江市长,赵市长请您去他办公室一趟。”小林的声音里,压抑着一种巨大的兴奋,那股情绪通过【共情之力】,清晰地传递过来,像一团燃烧的火。
江澈“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衬衫,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通来自省委的电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推销骚扰。
推开赵立春办公室的门时,赵立春正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眺望着云州的夜景。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那里面有欣赏,有欣慰,有不舍,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小江,坐。”赵立春指了指沙发,亲自给江澈倒了一杯热茶。
这个举动,让江澈的心又往下沉了三分。
“省里的电话,接到了?”赵立春开门见山。
“接到了。”
“有什么想法?”赵立春的目光灼灼,紧紧盯着江澈,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哪怕一丝的激动或者骄傲。
然而,他失望了。
江澈的脸平静得像一潭古井,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才缓缓开口:“服从组织安排。”
四个字,标准得可以写进任何一本教科书。
赵立春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年轻人了。换做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心性再沉稳的干部,接到这样的通知,都不可能如此波澜不惊。
这到底是城府深不可测,还是……他压根就没把这当回事?
“小江啊,”赵立春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你知道去中央党校学习一年,意味着什么吗?”
他没有等江澈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意味着你的名字,已经从省里的后备干部名单,进入了中央的视野。意味着你未来的舞台,将不再局限于一个市,一个省。那是一个全新的天地。”
赵立春的眼神里,闪烁着对权力和未来的憧憬,那是一种江澈无比熟悉,却又无比抗拒的光芒。
“我舍不得你走啊。”赵立春的语气里,终于流露出一丝真情,“你来云州才多久?老城改造的难题,你解决了;聋哑学校的承诺,你兑现了。我这刚找到一个得心应手的福将,组织上就要把他调走。说实话,我这心里,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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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江澈,声音压得更低:“但是,我更高兴。我赵立春一手提拔起来的兵,能有这样的前途,我脸上也有光!你放心去,云州这边,有我。你留下的摊子,我给你守好。等你学成归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慷慨激昂。
江澈能清晰地感知到赵立春话语里那份复杂的真诚。他是真的欣赏自己,也是真的为自己高兴,更是真的在为自己失去一个好用的下属而惋惜。
可这些真诚,落在江澈耳朵里,却像一首为他送行的哀乐。
他只能放下茶杯,站起身,对着赵立春,微微鞠了一躬:“谢谢市长栽培。”
除了这句,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从赵立春办公室出来,江澈的手机就开始响个不停。
消息传得比他想象的要快。
第一个打来的是周国华。
电话那头,周国华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和骄傲,像一个炫耀自家孩子考了满分的父亲。
“小江!好样的!我就知道,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
“周书记,我……”
“你什么都别说!”周国华打断他,语气里满是欣慰,“当初你跟我说,只想安安静静当个副县长,我就知道你是在藏拙,是在把机会让给其他同志。现在看来,我的判断没有错!是雄鹰,终究要搏击长空的嘛!你这次去京城,是给我们青龙县,不,是给我们整个安河市都争了光!”
周国华的“迪化”脑补,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江澈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作一声苦笑:“谢谢书记。”
“跟我还客气什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你将来成了大领导,别忘了我这个把你从乡镇里捞出来的老书记就行!”周国华爽朗地大笑着,挂断了电话。
江澈握着发烫的手机,感觉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由无数个误会堆砌起来的荒诞喜剧。
紧接着,杨万里的电话也打了进来。
“江县……不,江市长!恭喜恭喜啊!您这真是……真是坐着火箭往上飞啊!”老杨的声音里,除了高兴,还有一种明显的、拉开了距离的敬畏。
“老杨,你就别拿我开涮了。”江澈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哪能啊!我是真为您高兴!红酒小镇现在火得一塌糊涂,全托您的福!您放心去京城,家里我给您看着,保证不出一点岔子!”
和老杨聊了几句,挂断电话后,江澈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出的祝贺短信,来自云州各部门的领导,来自以前安河市的同僚,甚至还有几个许久不联系的大学同学。
他一条都没有回复,只是默默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他走到办公楼的走廊尽头,推开一扇窗,夜风夹杂着城市的喧嚣灌了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需要一点真实的冷风,来吹散脑子里那些不真实的祝贺。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江澈本不想接,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一个冷硬、沉稳的声音。
“江市长,是我,王金鼎。”
江澈的眉毛挑了一下。
“王总深夜来电,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王金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听说江市长要去京城高就了,恭喜。”
“消息倒是快。”
“云州城里,但凡和江市长有关的事,现在都传得很快。”王金鼎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城东那块地,我已经让下面人开始做前期规划了。江市长当初画的饼,我很期待它变成现实的那一天。”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试探。
江澈笑了笑:“王总,你是在担心我走了,人走茶凉?”
王金鼎没有否认。
“你放心。”江澈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说过的话,就算我人不在云州,也一定会兑现。市行政中心东迁,是云州未来十年发展的既定战略,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开而改变。”
他说的是实话,这是他上一世就知道的结局。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王金鼎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敬佩,有忌惮,还有一种彻底认输的释然。
“江市长,祝你……前程似锦。”
挂断电话,江澈看着窗外深邃的夜空,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一丝迷茫。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剧本选中的演员,无论他怎么挣扎,怎么试图忘词、改戏,最终都会被导演和所有配角,合力推向那个早已写好的结局。
而那个结局,是他最不想演的。
第二天,省委组织部的正式调令,以加急文件的形式,送到了云州市委。
一纸红头文件,在云州官场掀起了十二级的地震。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天选之子”的目光,看着那个即将启程赴京的年轻人。他们知道,从今天起,江澈这个名字,将不再仅仅属于云州,他属于一个更广阔的,也更凶险的江湖。
而江湖的主人公本人,此刻正坐在办公室里,对着一份《中央党校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学员须知》,研究着上面的作息时间表。
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早操,七点半早餐……晚上九点半熄灯。
纪律严明,管理严格,堪比军校。
江澈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学员须知”的最后一条补充说明。
“为培养学员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能力,本期培训班将不定期组织学员,参与中央各部委的课题研究与实际工作。表现优异者,将在结业时予以表彰,并作为重要参考,纳入组织分配意见。”
江澈的眼前,又是一黑。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那“零社交、零表现、零存在感”的“三零”成就,正在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