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电话机被江澈轻轻放回原位,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办公室里,百叶窗隔绝了窗外的天光,只留下台灯投下的一圈孤独的光晕。江澈靠在椅背上,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连维持形状的力气都快要耗尽。
省委常委会。
汇报材料。
他主笔。
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这意味着他未来一周,甚至更久的时间,将被彻底钉死在这张椅子上。他将告别准点下班,告别晚饭后的闲散散步,告别躺在沙发上看老电影的惬意时光。
他的人生,将由无数个方块字,和那个在空白文档上永恒闪烁的光标组成。
脑海里,那个穿着海绵宝宝睡裤的小人,抱着脑袋,发出了无声的哀嚎。它刚刚逃离了“高维情感攻击”的现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一份名为“省委约稿”的巨型陨石迎面砸中,连人带沙发一起被埋进了深坑。
江澈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电话那头,小林秘书声音里那股混杂着敬畏、兴奋,以及一丝“幸好不是我”的庆幸情绪。
这该死的【共情之力】。
它不仅让他无法再心安理得地将人当成棋子,还让他能清晰地品尝到别人看他好戏时的那份微妙快感。
双倍的折磨。
江澈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那份《老旧小区加装电梯试点工作报告》,试图用这种具体而枯燥的事务,将自己从即将到来的噩梦中暂时抽离。
可他的目光落在纸上,脑子里却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构思那份汇报材料的开头。
“尊敬的各位领导……”
不行,太俗。
“在省委省政府的坚强领导下,云州市委市政府……”
更俗了,而且虚伪。
江澈烦躁地将文件丢在一边。他发现,自从获得了【共情之力】,他对于文字中的虚伪和空洞,变得异常敏感。以前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写出几万字的官样文章,现在,每打出一个言不由衷的字,都感觉像在吞一根针。
这班,是没法上了。
……
与此同时,数百公里外的省会。
省委大院深处,一间陈设简朴却气势恢宏的办公室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瀚海省省委书记钱卫国,正站在一张巨大的全省地图前,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一个点上——云州。
他年近六旬,头发已有些花白,但腰背挺直,眼神锐利,没有丝毫老态。他在这里主政已有五年,以稳健和眼光毒辣着称。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省委副秘书长兼政策研究室主任的陈平走了进来。
“书记,您找我。”
“坐。”钱卫国指了指沙发,自己也走了过去,坐下,端起面前已经有些凉了的茶。
“下周常委会的议题,准备得怎么样了?”
“基本都妥了。关于‘创新基层治理模式’的议题,几个报上来的典型,材料我都看过了,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党建引领,网格化管理,枫桥经验本地化这些老调子。”陈平汇报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钱卫国没有接话,他放下茶杯,从手边一摞文件中,抽出了几份看似不相干的材料。
第一份,是云州市政府关于“老城区改造项目”的正式报告,上面重点阐述了“微改造、精提升”的“城市针灸”理念。
第二份,是一份来自省委组织部干部考察组的内部纪要,里面详细记录了云州聋哑学校新校区奠基仪式上,一个叫江澈的副市长,如何赢得了那些特殊孩子的真心感谢,纪要的末尾,考察组的干部用私人化的口吻加了一句评语:“有霹雳手段,亦有菩萨心肠”。
第三份,则是一份省工商联递交的舆情简报,上面提到了云州最近举办的一场“慈善拍卖会”,三位本土企业家“慷慨解囊”,一晚捐款上千万,在全省商界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简报的附录里,有好事者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拍卖会上的“精彩”细节。
钱卫国将这三份材料,在茶几上并排推到陈平面前。
“这三件事,你怎么看?”
陈平愣了一下,他拿起这三份材料,快速地浏览了一遍。作为省委的“第一笔杆子”,他的信息处理能力非同一般。几分钟后,他抬起头,眼神里多了一丝凝重。
“书记,您的意思是……这三件事,背后是有关联的?”
“何止是关联,”钱卫国的指节,在茶几上轻轻敲了敲,“这三件事,都指向了一个人。”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个名字。
“江澈。”
陈平的呼吸一滞。他当然知道江澈,全省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从中央党校学习回来,直接空降到云州,履历堪称传奇。只是他没想到,近期云州这些看似独立的亮眼操作,竟然都出自此人之手。
“拍卖会那件事,工商联的人当成笑话讲给我听,说云州这个年轻副市长,手段太狠,把本土企业家当肥羊宰。”钱卫国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可他们只看到了‘术’,没看到‘道’。”
“这个江澈,他不是在要钱,他是在立规矩。”钱卫国拿起那份内部纪要,“他先用‘老城改造’,把三大家族绑上战车,让他们赚到了名和利。然后,再用一场‘慈善’,让他们把一部分利益吐出来,回馈社会。这一收一放,他给云州所有的富人,都上了一课。”
“他提出了一个概念,叫‘新乡贤’。”钱卫国拿起那份舆情简报,“这个词,提得好啊。既给了他们面子,又给了他们一副担子。以后,谁在云州赚了钱,就不能只想着揣进自己腰包,还得想着修桥补路,扶危济困。这哪里是募捐,这分明是在重塑一个地方的政商生态!”
陈平听得心头剧震。他原以为那只是一场高明的“逼捐”,没想到书记竟然从中看到了如此深远的政治布局。
“那‘城市针灸’呢?”陈平追问。
“那是他安抚人心的手段。”钱卫国淡淡道,“不搞大拆大建,保住老城的根,就是保住了三大家族的根。他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我不是来砸你们饭碗的,我是来帮你们把桌子擦得更亮,把菜做得更精致的。先给一颗定心丸,再提一份新要求,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先施恩,再立威。既有菩萨心肠,又有霹雳手段。”陈平喃喃自语,将考察组那句评语和书记的分析对应了起来,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
“所以,下周的会,别谈那些老调子了。”钱卫国做了决定,“就谈这个‘江澈模式’。让云州那边,把材料写得深一点,透一点,把这背后的逻辑和思考,都挖出来。我要让全省的市委书记们都来听一听,看一看,什么叫真正的‘基层治理创新’。”
“我明白了,书记。”陈平重重点头,“我马上就去安排。”
“等等,”钱卫国叫住他,“这个江澈,什么来头?履历我看了,很惊艳。但履历之外的东西呢?你让组织部那边,把他从参加工作以来的所有卷宗,都调过来,我要亲自看。”
钱卫国靠在沙发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个叫江澈的年轻人,就像一颗投入瀚海省这片平静湖面的石子,即将掀起的,恐怕远不止一道涟漪。
……
云州,市政府,副市长办公室。
江澈感觉自己的每一个脑细胞,都在进行着激烈的内战。
左边的小人说:随便写写,复制粘贴,把以前的报告改一改,凑够字数,交差了事。糊弄学,才是摸鱼的精髓。
右边的小人说:不行!你现在能感觉到那些文字背后的情绪!你写的每一个空洞的字,都会变成一把小锤子,敲打你那脆弱的良心!
江澈在两种声音的夹击下,濒临崩溃。
他试图按照常规的套路,起草一份四平八稳的报告。
他写下标题:《云州市在省委省政府坚强领导下,积极探索社会治理新路径,取得阶段性成果》。
写完,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什么叫“阶段性成果”?明明就是他为了自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搞出来的几件事。
他删掉,重写。
《关于以“新乡贤”理念为引领,构建新型政商关系的实践与思考》。
写完,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李宏业那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和王金鼎那冰冷如刀的眼神。
“新乡贤”?怕是“新冤种”吧。
他再次删掉。
整整一个下午,他对着空白的文档,删删改改,一个字都没能留下。
脑海里,那个穿着海绵宝宝睡裤的小人,已经放弃了挣扎,它躺在深坑的底部,呈一个“大”字,双目无神地望着天空,嘴里念叨着:“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喧嚣透过窗户的缝隙,隐隐传来。
江澈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宛如流淌的光河。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之所以写不出来,是因为他一直在试图用一套自己都不信的逻辑,去包装一件他亲手做过的事。这就像让一个厨子,非说自己炒的鱼香肉丝是法式大餐,怎么说都别扭。
与其这么痛苦,不如……换个思路。
他回到电脑前,深吸一口气,手指重新放回键盘上。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粉饰,去拔高。他决定,就按照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背后的逻辑,原原本本地写出来。
反正省委常委会那种地方,都是神仙,他说不定写得太好,反而显得刻意。不如就写得“朴实”一点,“接地气”一点,说不定领导一看,觉得这年轻人思想还不够成熟,理论水平有待提高,就把他忘了。
对,就这么干!
这才是最高级的“糊弄学”——用最诚实的态度,达到最摸鱼的目的。
想通了这一点,江澈顿时觉得文思泉涌,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速度都快了几分。
他不再用那些华丽的辞藻,而是用最直白、最精准的语言,剖析整个事件的内核。
他把“城市针灸”拆解为“存量利益的尊重与增量利益的精准分配”。
他把“慈善拍卖会”定义为“社会声望的强制性变现与地方精英的责任重塑”。
他甚至把自己那套“先给胡萝卜,再挥大棒子”的流氓逻辑,包装成了“基于社会心理预期的正向引导与负向规避策略”。
他写得酣畅淋漓,完全沉浸在一种“胡说八道”的快感中。他觉得自己在写的不是一份给省委领导看的报告,而是一篇准备投给某个腹黑社会学期刊的论文。
不知不觉间,夜已深了。
江澈伸了个懒腰,看着屏幕上已经成型的数千字,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内容惊世骇俗,但至少逻辑是自洽的。交上去,也算对赵市长有个交代了。
最后,他移动光标,在文档的最顶端,敲下了他为这篇“胡说八道”的论文,起的总标题。
《关于以“社会资本活化”与“精准情感投射”为抓手,探索基层治理新模式的分析报告》。
他打了个哈欠,心里想着,这标题又长又拗口,一看就是哪个不入流的青年学者为了评职称硬凑出来的,省委那些大佬们估计看一眼标题就没兴趣了。
完美。
他保存了文档,关上电脑,起身准备回家。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份被他当成“摸鱼之作”的报告,即将在几天后,于省委常委会上,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思想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