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和宫偏殿内,水秀身着一身鹅黄色宫装,裙摆绣着细碎的蔷薇花纹,衬得她本就灵动的眉眼更添了几分少女的娇俏。
她如今以皇后亲妹的身份暂居宫中陪伴水仙,言行举止间虽仍带着活泼,却也多了几分合乎身份的得体。
不过,关起门来面对水仙的时候,她仍然叽叽喳喳如同个小麻雀一般。
事实证明,无论水秀如何学习,如何历练,面对长姐时,她仍然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妹。
“……姐姐你是没瞧见,周掌柜平日里多稳重的一个人,拜堂的时候紧张得差点同手同脚……”
“还是我机灵,在银珠姐姐拜堂的时候,悄悄上前帮银珠姐姐理了理差点勾住的流苏盖头呢!”
水秀坐在水仙下首的绣墩上,手舞足蹈地描述着银珠婚礼的细节,眼睛里似是散着星子,亮亮地晃人。
“客栈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街角百姓们都说,这是沾了皇后娘娘的福气,是娘娘仁德,才庇佑的身边人都能有这般好姻缘!”
水仙斜倚在凤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却并未细看。
她听着妹妹绘声绘色的描述,脑海中仿佛能勾勒出那喧闹喜庆的场景,唇边不由露出欣慰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深处,一抹极淡的、对宫外那份鲜活与自在的向往,不自觉地在她的心湖里,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水秀正说得起劲,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姐姐沉静的侧颜。
当她看清那抹深藏于眼底,与这满殿荣华格格不入的寂寥,她心头的兴奋渐渐平息下来。
水秀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解。
“姐姐,你如今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了,皇上待你那样好,永宁和两位皇子也都乖巧可爱,为何……我总觉得,你好像并不快活?”
水仙闻言,抬眸看向妹妹纯然关切的脸庞,心中微涩。
她放下书卷,指尖微凉。
桃花般的唇瓣旁浮起的笑容依旧温婉,却染上了一层看透世事的淡然。
“傻丫头,尊荣与快活,本就是两回事。站得越高,看得越远,身上的枷锁却也越重。”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殿内精美的雕梁画栋,华贵的陈设……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四方天空上,声音轻得如同呓语。
“自由……我从生为家奴那日起,便从未真正拥有过。如今,不过是换了个更大、更华丽的牢笼罢了。”
“牢笼”二字尾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了小理子清晰的通传声:“皇上驾到——”
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昭衡帝含笑步入殿内。
他脚步在踏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方才那极轻的“牢笼”二字,似乎隐约飘入耳中,让他心头掠过一瞬极淡的异样。
水仙与水秀已迅速起身,分别行礼。
“臣妾(民女)参见皇上。”
昭衡帝快步上前,亲手扶起水仙,目光在她脸上流转一圈,见她神色如常,依旧是那副温顺柔美的模样,方才那点异样感便压了下去。
应当,只是他听错了。
他转而看向水秀,笑道:“你入宫来陪你姐姐,朕心甚慰。方才在聊什么,这般投入?”
他语气温和,带着家常地随意。
水仙心中微紧,她不知道刚才姐妹两人的对话被昭衡帝听去多少。
也是她突然见了水秀,面对亲人的警惕性低了不少。
然而,她面上却从容不迫,浅笑应答。
“回皇上,正与秀儿说起银珠的婚事,臣妾心中为她高兴,不免多说了几句。”
水秀机灵,立刻接口,声音清脆:“是呀皇上!姐姐还说,希望天下有情人都能像银珠姐姐和周掌柜这般,排除万难,终成眷属呢!”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开,圆融自然。
昭衡帝眼底最后的疑虑散去,他揽着水仙的肩坐下,笑道:“仙儿总是这般心善。”
对于刚才听到的少许音节,他并未深究,只当是姐妹间的私密话。
水仙细观他神色,她小心谨慎了几个时辰,才缓缓将心放在肚子里。
翌日,昭衡帝下朝后,心情颇佳地来到礼和宫。
在他身后,还跟着前来禀报西北军务的袁驰羽。
行礼过后,昭衡帝目光落在正挨着水仙说话的水秀身上,想起昨日冯顺祥禀报是水秀自己回的京,不由笑着对水仙道:
“仙儿,你可知前些日是谁将你家小妹护送回京的?正是咱们的义信侯。”
他语气带着明显的调侃,视线转向一旁身姿挺拔的袁驰羽。
“驰羽,朕记得你平日最不耐烦这等接送引导的琐碎差使,今日倒是殷勤?”
袁驰羽面色骤然一紧,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薄红,他抱拳正欲开口解释,说是恰好在外遇上,并不是相约一同回京。
水秀毕竟是女子,女子名节重于一切。
不料,水秀已开朗地笑起来,落落大方地对着昭衡帝道:“皇上您误会啦!”
“我们在宫外就认识的,是共过患难的朋友嘛!”
她语气坦荡,眉眼弯弯,完全没有寻常女子谈及外男时应有的羞涩或扭捏,纯粹是将袁驰羽视作了可以互相帮助的伙伴。
“朋友之间互相帮衬,不是很正常吗?”
“朋友”二字,如同细针,轻轻扎在袁驰羽心口。
他原本到了嘴边的解释之词瞬间咽了回去,脸色几不可察地黑了一分,薄唇抿紧,只绷着脸,对着昭衡帝再次拱手,声音硬邦邦的:“臣……确是顺路。”
这一切,都被水仙清晰地看在眼里。
妹妹的浑然不觉,甚至全然坦荡,与袁驰羽那瞬间僵硬的脸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水仙心下立刻了然。
这位桀骜不驯的小侯爷,对她这个懵懂的妹妹,竟是存了几分真心的。
她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丝毫不露端倪,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打圆场道:“原来如此。秀儿性子直率,在宫外时想必多蒙小侯爷关照,本宫还未寻机谢过。”
水仙言语得体,既全了袁驰羽的颜面,未曾点破他那点隐秘心思让他难堪,也轻轻将话题带过,化解了眼前的微妙气氛。
昭衡帝看看一脸坦荡的水秀,又看看面色紧绷,耳根红晕未褪的袁驰羽,只觉得有趣,哈哈一笑,也不再深究,转而问起西北军务。
不多时,乳母嬷嬷们抱着永宁和双生子清晏、清和过来请安。
袁驰羽抿着薄唇,借机退下。
昭衡帝带他过来,本就是为了调侃,并无重要事,于是颔首放他离开。
等袁驰羽一走,殿内顿时只剩下了自家人。
礼和宫里充满了孩童的欢声笑语。
昭衡帝将永宁抱在膝头,听小女儿叽叽喳喳地说着童言稚语,冷硬的帝王面容柔和得不可思议。
水仙则俯身逗弄着咿呀学语的双生子,看着他们白嫩的小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眉眼间染上毫不作伪的温柔。
水秀在一旁含笑看着这温馨圆满的一幕,不时上前逗弄几个小团子,她爱屋及乌,对这几个由亲姐姐诞下的小家伙喜爱得不得了。
水仙看着围绕在身边的孩子,感受着昭衡帝不时投来的,甚至饱含爱意的目光,心中不是不柔软的。
这世俗意义上的天伦之乐,以及帝王专宠,是她前世颠沛流离时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然而,那份因前些日与水秀聊天,她心中对自由的渴望,依旧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她拥有的越来越多,可却从未拥有过真正的自由……
昭衡帝则完全沉浸在这份莫大的幸福之中。
娇妻在侧,儿女绕膝,他只觉得人生圆满莫过于此。
昭衡帝看着水仙温柔娴静的侧影,心中爱意汹涌,只觉得为了守护这份美好,他可以付出一切。
是夜。
昭衡帝留宿礼和宫。
被翻红浪,月上枝头,缠绵方歇。
水仙体力消耗殆尽,她甚至都未有精力与昭衡帝温存叙话,眼皮劳累地阖上,很快便沉入梦乡。
昭衡帝却因白日处理政务,加之晚间与水仙缠绵,心绪浮动,睡得并不沉。
朦胧间,他再次醒来,下意识地望向枕边人。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水仙恬静的睡颜上。
她的梦境似乎并不平静,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水仙近日来对自由的渴望,在她梦中仍未停歇。
白日里水秀描绘的宫外热闹景象,与她记忆深处青楼里那些绝望的画面交织翻涌。
最终,却汇聚成了崭新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推行女官新政后,无数女子得以走出深闺,读书明理,凭借自身才华赢得尊重与立足之地的景象……
这愿景,驱散了梦魇,带来了力量。
睡梦中的水仙,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一抹带着憧憬的浅笑。
昭衡帝恰在此时睁开眼,捕捉到了这抹笑容。
他心神剧震,此刻的昭衡帝无比确信,他的仙儿,定是因深爱着他,才会在睡梦中露出如此幸福的微笑。
他小心翼翼地俯身,极轻,极珍重地吻上那含笑的唇瓣。
“仙儿,朕必不负你。”
他在心中默念,随即心满意足地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拥住了全世界的圆满,沉沉睡去。
而他怀中,看似安然入睡的水仙,于无人知晓的梦境深处,正为她心中那片更广阔的天地,勾勒着波澜壮阔的愿景。
她或许未曾拥有过真正的自由,但她相信在她的努力下,越来越多的人可以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