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再也听不见远去的汽车引擎声时,布莉安娜听了一会儿寂静天地里沙沙的细雨。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里那一堆泛起了几颗火星的残灰,再次渐渐凉了下去。
她嗤笑一声,怔住了一会儿。
已经落入这种地步,她竟还会为一个陌生人丶几句便宜话,生出几星温热的颤动。
尽管它们已重新咽了气,布莉安娜却咽不下对自己轻易就天真起来的厌恶。
恶不恶心?真以为这个世界会终于给你呈上一点温柔?
她立起五指,狠狠往自己脸颊上一扎——指甲穿破已失去复原能力的皮肤,深深划出几道沟渠,刮下来的碎皮与血肉,紧紧地挤在甲缝里。
你活该,布莉安娜,她对自己说。
却不觉得疼。
唯有一点点后悔;但后悔一闪而过。她这一张脸,反正本来也早就不适合看了。
布莉安娜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长长延伸向天地间,望不见头。
回去吧。
她没有办法缩短身体——如果能缩短,她也不至于变成这副模样——她如果要走回头路,只能绕过身体,一点一点,从它旁边开始往回爬。
那一截没有尽头的丶白白的人类后背,始终在她馀光里。
来路走了多远,她就要与自己身体并行着走多远,就要被馀光折磨多久。
就算布莉安娜回了巢穴,她这一段无法回收的身体,也依然把巢穴与人世紧紧连接在了一起。
到了天明时分,整个黑摩尔市都会发现,有这样一截怪物似的身体,长长盘恒在马路上;小孩子会尖叫着戳她,会有人试图砍断她,会有人爬上她蹦跳,也会有人被恶心得连连表示自己看不了她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能感觉到,被想象激起的惊天恨浪,足以将她拽入居民化的深渊,叫她彻彻底底变成居民,再也爬不上来——她怕自己会嚎叫起来,冲进旁边楼房里,将世间每一个人类都击碎成一滩血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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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下头,趴在福利住宅工地的废墟里,往碎石断砖之间发出了一声尖厉愤怒的长吼。
等她好不容易重新稳定下来,布莉安娜才终于喘着气,再次爬进了黑渊带。
她本来想过,这一次没了主持人领路,如果她最终消失化散在了黑渊带里,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甚至不能说是一件坏事。
但是她在一片漆黑浓雾中才爬了一小会儿,眼前却渐渐浮起了巢穴的马路与高楼。
怎么回事?
去时可是爬了很久的——布莉安娜一愣之下,倒是忽然想起来了。
“黑渊带被挤进人世里了,就失去了它能令人化散的作用。”主持人曾经解释过,“它作为一个‘隔离带’,如今已完全无法再隔离人世与巢穴了,最终结局,自然只有渐渐消失。”
这一点点保护了人世的隔离,消失起来,竟然这么快。
她近乎茫然地看着眼前湿润漆黑的马路,与立在马路路口上,假装自己是一个交通灯的肉色居民。
“咳,”那个居民看见她了,很不满意,“我还以为有人来了呢。”
它把自己上半截身体,从九十度扳回成了直立姿态,把绿幽幽发亮的嘴巴闭上了。它的嘴丶两只眼,都是呈直线排列的三个圆洞。
“你是怎么完好地穿过黑渊带的?”
交通灯居民似乎还不知情,颇有几分艳羡地看了看布莉安娜身后的黑雾。“我也好想去噢我一定能在人世做一个优秀的交通灯。你这次去,杀了多少人?你杀人吗,还是拿人类干别的?”
布莉安娜不愿意理会它,只径自往前走。
爬了一会儿,她忽然停下来,冲交通灯居民说:“有人给我领路,我才穿过黑渊带的。一般居民进去了,早就消散了。”
交通灯居民怅然地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
它没再说话,从束成一根模样的“灯杆”里,抽出一条腿;它高高地抬脚走在半空里,很快就去了下一个路口,大概是又要伪装成交通灯,等待不知情送上门的猎人了。
这句话能挡住它多久——不,“黑渊带”的馀威能挡住居民多久,布莉安娜不知道。
她也懒得去想了。
说到底,身后那一个人世,也只是另一个陌生寒凉之地,并没有给过她多少恩情。
如果她一直在巢穴里走来走去,永不停止地来回盘绕,那么终有一天,巢穴里会再看不见地面,只铺满了她的身体吗?
布莉安娜竟因为这一想象笑了,只是声音枯厉难听得很。
金悉尼落地的那间屋子附近,却并没有布莉安娜的身体。当时她离去时,随行的秃鹫抱起一截身体,把它给挪走了。
那只秃鹫那只秃鹫也不知道是自己走了,还是消散在黑渊带里了?
恐怕是消散了吧。
陪伴过她的东西,最终总要消散的。
布莉安娜一边想,一边打开了后花园的铁门。
就在她刚要爬上台阶时,通往金悉尼秘密落脚地的那一间门,却冷不丁一下被人从里头打开了——布莉安娜一惊,霍然抬起头,正与金悉尼四目相对,彼此都愣住了。
“你怎么在这里?”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向对方问道。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二人再次同一时间开了口,布莉安娜立刻一摆手,改口道:“闭嘴。”
金悉尼闭上了嘴。
“你受了一击后,当场就消失了,原来是一种自我保护?”布莉安娜斟酌着说,“是什么伪象吗?马上要受到致命攻击时,就会随机传送走?”
话说着说着,她自己却也感觉到了不对。
因为金悉尼的神色太不合理了。
如果她是靠伪像从布莉安娜手下逃过一命,她为什么再次见到布莉安娜时,却一点不害怕?
不仅不害怕,甚至双眼盈盈发亮,活活一副见到熟人时的意外与惊喜。
“什么攻击?你在说什么?”
金悉尼歪过头,带着一种想叫人狠狠将她脸皮扇下面骨的表情,仿佛布莉安娜依然是什么能看的东西。装什么?何苦装出这种样子?
“自从上次在加油站遇见你,我一直在找你,想向你道谢噢。”
噢什么?她不记得二人今晚才见过吗?
金悉尼张开嘴,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一时说不出口。
“你说你遇见了一个我,然后当那个我受到了攻击时,不等你救,她就消失了?”
谁要一次一次救你,上次还不够吗——不,就让她误会了也好。
“对,”布莉安娜说。“什么叫‘那个我’?难道有很多个你?”
“说来话长我没法给你解释。”
金悉尼叹了一口气,但这声叹气里,也不见多少沉重之意——反倒好象只是一个人发现路封了,要绕路,觉得麻烦的叹气。
“只能说,我身上发生了一个很古怪的状况但是呢,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或许这个状况反而能彻底解决我一个隐忧。”
“别打哑谜,”布莉安娜有点不耐烦了。
“对不起,事关重大,我不能直说。”金悉尼顿了一顿,忽然扬起一边眉毛。“唉?不过,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转头看看自己的落脚房间,又看了看布莉安娜。
一丝迟疑终于慢慢从她眼里露头了。
“我有个东西放在这里了,”金悉尼尤豫着说,“今晚之前,除了我没有别人知道。我约了一个朋友在这见面,刚才听见声响,还以为可是,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布莉安娜自然是为了收音机来的。
早知今夜会演变成这种局面,她就不该出于顾忌,而放着收音机不动。
只要把金悉尼的收音机拿走,她就会一跃变成手中目标伪像最多的选手;可是看样子,金悉尼却偏偏早她一步,把收音机拿上了?
布莉安娜用尽了力气,才算调整好了面孔,挤出了一个她自以为温柔的笑。
金悉尼离她还有点远。
万一打草惊蛇,金悉尼掉头冲回房间,布莉安娜进不去,一件简简单单的事就要变得有点麻烦了。
“我没有去处,”她低声说。这不是谎言。“我只能在巢穴里,受着风吹雨打你看我的头发,脸上身上,已经脏成了这样。我听说这栋楼可以给人提供落脚房间,我才过来的”
金悉尼咬着嘴唇,说不上是信了还是没信。她好歹也是个猎人。
“可这是我在剧本通关后获得的奖励”她低声说,“似乎并不对外”
布莉安娜沉默了几秒。
“是吗,”她终于笑了一笑,扭过身体。“那我走了。”
然而后花园铁门狭小,她之前进来时,身体已经堵住了门,想再爬出去,却已没有多少空隙了——这也是上次秃鹫会帮她把身体搬开的原因。
其实它做的只是无用功;布莉安娜只需几下,就能把铁门打成碎块。想出去,办法多的是。
“你能帮个忙吗?”
布莉安娜忍着一阵阵耻辱与羞怒,转过头,对金悉尼说。她转过头了,却没法看着金悉尼,只能看着地面:“我出不去了。”
“我知道了,”金悉尼想了想,冲她一笑,几步下了台阶。“我帮你挪出去。”
仅仅因为我救过你一命,你就信任我了吗?
布莉安娜看着她朝自己弯下腰,看着她的一绺松散卷发滑下耳际,从她略略苍白的脸庞上,轻轻一摇晃地抚了过去。
看着她把手伸向自己的腰身时,脸上那一瞬间闪过去的神色。
即使你信任我,靠近时也依然觉得我这样很恶心,是不是?
布莉安娜出手时,竟有点想哭。
这一夜好长啊。
这一场黑夜般的死后的人生,跟她的身体一样,绵延无尽。
(本章完)